第A06版:太湖周刊·阅读

苗介立是谁?

  □刘桂秋

  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以下简称《札记》)中,对他家曾经畜养过的一只猫的称呼。

  称猫为苗介立,典出唐代传奇小说《东阳夜怪录》。《东阳夜怪录》叙秀才成自虚曾于渭南县夜行,迷道,投宿于东阳驿南佛舍,遇老病僧智高及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几人相与谈诵诗文;后又有苗介立和胃藏瓠、藏立兄弟相继而来,也加入谈咏。在这些“人”的谈咏中,将姓名、外形、职衔及生世经历用拆字、谐音、典故、双关等方法设为隐语,呈露岀来,原来它们都不是人,而是一些动物精怪:老僧智高乃一橐驼,卢倚马是驴,朱中正是牛,敬去文为狗,奚锐金是一公鸡,苗介立是猫,胃藏瓠、藏立兄弟则是一对刺猬。

  而这只被锺书先生称作“苗介立”的猫,正是杨绛先生在《花花儿》一文中所记叙的“花花儿”。知道了“苗介立”就是“花花儿”,我们就可以将《札记》中写到这只猫的相关文字和《花花儿》对照着读,能起到一种相映成趣的作用。

  《花花儿》一文中说:“默存和我住在清华的时候养一只猫……那是我亲戚从城里抱来的一只小郎猫,才满月,刚断奶。它妈妈是白色长毛的纯波斯种,这儿子却是黑白杂色。”因为是黑白杂色,所以钱家当时的女佣给它取名叫“花花儿”。上文中云花花儿是只“小郎猫”,“它妈妈是白色长毛的纯波斯种”,《札记》中则说苗介立是“旧畜波斯牡猫,偻罗勇武”(见第114则《容安室休沐杂咏》“音书人事本萧条”一诗自注)。 《花花儿》一文,对花花儿这只“不像一般的猫而似乎超出了猫类”的猫,作了十分生动传神的记叙描写;相比之下,《容安馆札记》中之所记,只是散见于各处的一些零星的片段。但即便是这些零星的片段,我们仍可以从中看出钱锺书对猫的极其精细入微的观察。如:

  四年前暮春狸奴初来时,生才三月耳。饱食而嬉,余与绛手足皆渠齿爪痕,倦则贴人而卧……余谓猫儿弄绉纸团,七擒七纵,再接再厉,或腹向天抱而滚,或背拱山跃以扑,俨若纸团亦秉气含灵、一喷一醒者,观之可以启发文机:用权设假,课虚凿空,无复枯窘之题矣(第165则)。

  夏日狸奴睡时,肢体舒懈,柔若无骨,几欲效冰之化水,锦之铺地,其态甚美,拟喻为难(第32则)。

  前一则中写猫儿和一个绉纸团“作战”;后一则写夏日猫儿睡态,“肢体舒懈,柔若无骨,几欲效冰之化水,锦之铺地”。猫的这些生活样态,养过猫的人一定都见到过,但这人人眼中所见而笔下所无的情景,却被锺书先生写得出神入化。即便如此,在后一则中,锺书先生仍感叹猫之睡态甚美,“拟喻为难”。后来他偶然读到《杂阿含经》卷二十二中的几句话:“彼时天子天身委地,不能自立,犹若酥油委地”,觉得借用来拟喻夏日猫儿的睡态无比贴切,不禁“为之狂喜”。

  《花花儿》一文中写到了花花儿两岁以后闹猫的事:“猫儿一岁左右还不闹猫,不过外面猫儿叫闹的时候总爱出去看热闹……两岁以后,它开始闹猫了。我们都看见它争风打架的英雄气概,花花儿成了我们那一区的霸。”《札记》中也叙及此猫闹猫叫春之事。不过,就像有的学者概括过的那样,《容安馆札记》作为一部学术札记,即使涉及日常生活中事,其特点也是“以学术为依托,叙私人情事”(王水照《读〈钱锺书手稿集〉札记》)。《札记》第21则是钱锺书读曹庭栋《宋百家诗存》的笔记,其中一条录宋人吴惟信《咏猫》诗:“弄花扑蝶悔当年,吃到残糜味却鲜。不肯春风留业种,破毡寻梦佛灯前。”此诗所咏的,是一只惫懒嗜睡的老猫,已无复当年“弄花扑蝶”之勇,却仿佛已有虔心向佛之意,作者由此联想到了自己家里的猫,所以接下来说:“按余豢苗介立,叫春不已,外宿二月余矣,安得以此篇讽喻之。”

  “苗介立”最后是在钱家搬迁新屋后跑掉的。《花花儿》一文记:“三反运动后‘院系调整’,我们并入北大,迁居中关园。花花儿依恋旧屋,由我们捉住装入布袋,搬入新居,拴了三天才渐渐习惯些,可是我偶一开门,它一道电光似的向邻近树木繁密的果园蹿去,跑得无影无踪……我们伤心得从此不再养猫。默存说:‘有句老话:狗认人,猫认屋,看来花花儿没有‘超出猫类’。”锺书先生以老话“狗认人,猫认屋”来解释猫儿在搬迁新屋后的逃走,这在《札记》中第328则也有叙及:“……按吾国亦有猫认屋、狗认人之说。元遗山《游天坛杂诗》有《仙猫洞》一首自注:‘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猫独不去。’因云:‘同向燕家舔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正咏此事。吾家苗介立之亡,亦其证也。”锺书先生的学术代表作《管锥编》中的许多内容,是在《容安馆札记》的基础上增改而成的,其中读《太平广记》札记的第六则中说:“……俗谚:‘猫认屋,狗认人’,正道此况。观察畜兽者尝谓猫恋地胜于恋人,狗则不尔。”《管锥编》和《札记》这两则文字之间的相承关系,一望便知。

  花花儿在搬迁新居之后跑掉这件事,让锺书先生一直念念而不能忘怀于心。他后来在《札记》第97则中一再地表达了这种情感:“苗介立……去秋迁居,夺门逸去,大索不得,存亡未卜,思之辄痛惜。”又在165则中云:“余记儿猫行事甚多,去春遭难,与他稿都拉杂摧烧,所可追记只此及第九十七则一事耳。”由这则我们还可以知道,锺书先生曾对这只猫的行事做了很多的记录,可惜后来大多因故烧掉了。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写有一组诗《容安室休沐杂咏》,其中的一首,还表达了对“苗介立”的忆念之情:“音书人事本萧条,撰论何心广孝标。应是有情无着处,春风蛱蝶忆儿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