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周刊·文学

文学的幸福

  □刘 晖

  我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但在读书方面却有点随心所欲。前几年,在明媚的四月天里,我放下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读索尔仁尼琴。除了《古拉格群岛》之外,我还买来他的《癌症楼》《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牛犊顶橡树》《红轮》。这些书占据了我所有的空余时间,甚至挤占了我的用餐时间,虽然我花在用餐上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幸亏我不能熬夜,否则我的睡眠也会被那些书侵占。对索尔仁尼琴的阅读持续了六个月。六个月,据说是恋爱的最佳时长——可以深入地了解对方,享受到心灵贴近的快乐,但还没有相互厌倦。我让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在我心目中保持着美好鲜活的形象,然后收拾心神,继续长篇小说的写作。回想自己读索尔仁尼琴的六个月,我在写作上似乎停滞了,但我相信那段时间没有白白过去。任性的阅读让我成为一片非洲草原,一年中截然分为雨季旱季,雨季时充分吸收雨水,各类生物生长繁衍,旱季则消化、吸收、忍受、盼望,呈现另一种景色,按另一种节奏生活。

  近期我又开始了任性的阅读。这一次我沉迷其中的是法国小说。我到图书馆总是直奔靠近出口处的法国文学专架,取下勒克莱齐奥、波德里亚、莫迪亚诺、吉奥诺等作家的书。我对法国文学接触很早,高中时读《悲惨世界》《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几十本傅雷译的巴尔扎克小说,大学时读萨特、加缪、杜拉斯、普鲁斯特等。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对法国文学的这一波热情来得如此突然而凶猛。法国人那种普遍的艺术感和浸透骨髓的优雅让我着迷。一个月内,我不写作,不购物,不看美剧,不喝红酒和咖啡,因为法国小说让我饱足。不能不说,法国有着世界一流的艺术,巴黎不愧为世界艺术之都。法国人天生就是艺术家,他们的优雅和呼吸一样自然,很难想象他们会把时间、精力和心思花费在物质层面的追求上,对办公室政治深度投入,为蝇头小利出卖个性和尊严。

  阅读的任性在于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昨天晚上,我把手上勒克莱齐奥的一本书读完之后,突然不想读书了。今天,我就像从一场沉酣的梦中醒来,目光和心灵被擦拭和打磨过,对生活中的一切怀有好奇和热爱。早上拉开窗帘的时候,我惊喜地看到一只大蝴蝶在院子里的含笑和石榴之间飞舞。然后,我看到紫薇向四周伸展着开花的枝条。除了含笑、石榴和紫薇之外,院子里还种着桂花、竹子、黄杨和蔷薇。这些植物看上去有些拥挤,就像我过于密集的阅读一样。同时,这些植物影响着我的住所,改变了它的光线、色调、温度、湿度和气息,就像我读的那些书影响我的精神和感官一样。转到后窗,我看向别人家的院子。那些院子里种着南瓜和扁豆。在盛夏的骄阳下,扁豆的卷须在空中伸展,张力十足。我似乎能看到植物的细胞在阳光下欢欣地舞蹈,无声而热烈。这是生命的力量,充满活力和喜悦,也蕴藏着智慧和逻辑。我的目光以及整个感知系统被文学滋养过,所以我的安静不是死寂,我的孤独生机盎然。

  我打开笔记本。这是一本薄薄的软面抄,看上去朴素得近于寒酸,平时放在包里随身带着却轻巧方便。我看着那些随手记下的片言只语。有些是短篇小说的构思或主题,有时是偶然想到的一句话。如果我不再任性地阅读,如果我有足够的定力,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可以衍生出很多篇小说来。此时我看着这些不算整齐的字迹,却感到了另一种满足,因为我发现语言一直在给我快乐,文学一直在使我幸福。我的本子上记录了一只盆,一只红色的塑料盆。几年前初冬的上午,无锡南方泉老街上一个年轻的外地女子在河边用一只红色塑料盆慢悠悠地洗衣服。女子看到我走近,和善地跟我说话……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汽车上,从车窗看到公路边一个少妇端着一只红色塑料盆走出院门,将盆里的水泼到院外的地上,很快转身走进院子……我自己用过的盆……盆天然具有的包容特性……红色塑料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激活了我的想象和思考——关于人生的认识和想象,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和感悟。想象无法印证,思考也没有最终答案,但想象和思考的过程让我感到充实,感到自己真切地、饱满地活着,并且每天都有进步。因此,一只盆绝不仅仅是一件日常用具。我可以围绕盆写一篇小说。我想我可以围绕任何一件东西写小说,因为每一件东西都有人类的动作和精神附着其上,并已经或将要历经沧桑。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久的东西太多了,而我们有限的生命中引入了“无限”的概念,这里面有巨大的奥秘。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南京深秋时节的午后,我坐在朋友对面,看着他面前的烟灰缸,清清楚楚地说:“我可以在任何一样东西里看到所有的东西。”可是当我说了这句话以后,却不敢表达这样的思想,甚至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承受它。人有时是惧怕进步的,尤其是自己的进步。经过这些天任性的阅读之后,经过这些年对文学谦卑的爱恋和迷茫之后,我终于能够承认:文学让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