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文学

我的父亲王彬彬

  □小王彬彬

  幼时的记忆中,父亲不苟言笑,我很少与他有话语交流。

  晨起,姐弟们从盥洗、吃早餐到背起书包上学,都是轻声低语,那是因父亲演出晚睡而不能打扰。而放学归来,父亲往往已去演出。此刻,才是我们欢欣雀跃无拘无束的时光。

  起初,没感觉父亲有什么特别。后来,每每父亲归家出现在巷口,从街坊邻里对父亲的注视中,渐渐明白父亲是个因在锡剧舞台上表现出色而广受关注的公众人物。

  父亲对锡剧的热爱,使得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孩子。严甚于慈,是孩提时代的我们对父亲的全部记忆。直到自己也入了行,才对父亲感同身受。一个对专业水准有着极致追求的人,不进入“疯魔”状态是无法达成目标的。回忆父亲那时行走时心无旁骛的哼唱,便有了切身体悟——人戏不分!

  敬畏经典 传承创新

  与父亲有共同话语,是我入行锡剧表演后开始的。

  父子俩同一单位,且干同一行当,使得我们这对生活中的父子,一下因沉醉于同一专业而有了共同的精神语境。

  对我下海学戏,父亲似乎不很赞同,奈何那特殊年代无书可读,父亲也就默认了。记得他很认真地与我谈学戏之事。他说:“做个好演员不易,你是王彬彬的儿子,要唱出些名堂,更难!敬畏传统艺术,敬畏你的衣食父母,观众是你能否生根舞台的土壤。”是的,初次登台我便感到了压力。所到的剧场,不知是出于对父亲艺术的喜爱而爱屋及乌,还是为了票房,总要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括号,注明是王彬彬之子,观众也时不时拿我与父亲比较,这让我不胜其烦!

  对于我在锡剧表演上的各种尝试,父亲也是批评居多,时间一长,使得我难免产生抵触情绪。表面上循规蹈矩、骨子里时刻想着标新立异的我,总想伺机挣脱父亲的影响。终于在一次无锡市中青年专业演员大赛上,我把父亲的经典唱段《跌雪》改了,唱词、声腔、旋律一并自己动手重新改写。

  初赛,踌躇满志的我上场另调新唱甫一开声,未能得到观众的应和,现场一片寂静。赛后,我心情沮丧,各种质疑也纷至沓来……无奈,复赛时我重拾父亲的经典演绎,虽然名列前茅,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几天,我一直担心父亲会指责我而处处避着他,奇怪的是父亲没有任何表示。直到有记者来向我求证初赛《跌雪》的改动是否父亲授意时,我真是惊得无言以对。我深深地被父亲的护犊之情感动,更为他那鼓励后辈创新的宽阔胸怀而震撼!

  此后,我怀着敬畏之心研习传统艺术。深知所有的创新,只有在夯实传统的基础上才能有所建树。我学习父亲演戏时的走心入情,铿锵清亮的声腔共鸣,吐字归韵的规范工整,气息喷口的运用和声音情绪的处理,夯实了我在锡剧演唱上的基础。

  锡剧《瞎子阿炳》中,父亲饰演的华清和与我演的阿炳有段对手戏,舞台演出相当精彩。生活中的父子饰演戏中的父子,两代人同台飙戏,观众反响强烈。该剧在第四届江苏省锡剧节获得优秀剧目奖榜首殊荣后,父亲对我说:你不必让我再参与这个剧的演出了,我终究要离开舞台,你放开演吧。父亲是在鼓励我独挑大梁,甩开膀子走自己的路。凭借父亲的精神支持,这个戏让我连续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戏剧白玉兰主角奖、江苏省文学艺术茉莉花特别荣誉奖。

  勤业崇德 学艺做人

  父亲是个善于学习并敢于自我超越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复出主演《五把钥匙》,乐队已是有着西洋乐器的大乐队,完全按乐谱配器演奏。那严丝合缝的节奏,对年幼失学的父亲来说,压力不言而喻。要强的父亲为了不拖累第二天整个剧组的排练,每晚背谱至凌晨甚至天亮。我半夜常常被响声惊醒,见他在台灯下念念有词地视唱背谱。一次,他带着我一起视谱练习,听着我不连贯的哼唱,他居然很高兴。他感慨地说自己幼年家贫读书不多,后来在艺术的进取路上倍感艰辛。希望我以他为鉴,努力做个有文化功底、永不落伍的人。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个上了年纪,备受尊重的艺术家敢于如此直面自己的不足,他那永不言败的精神让我深感震撼。从此,我明白了学习应该是伴随一生的功课。

  父亲对子女的严厉可谓家喻户晓,但对观众、同行却是热情恭敬。我们家居住在平常小巷,农闲时常有农民进城捉垃圾积肥,出于对父亲的喜爱,路过我家的农民常常好奇地围在门口不肯散去。父亲总是笑脸相迎,有时也邀请他们进屋喝水,高兴时还为他们哼上几句。我进剧院工作后,常见他演完戏不顾劳累,没卸妆便四下与配戏的演员、乐队指挥、操琴主胡,甚至搬景的舞美人员道一声“辛苦了”。问他为何如此周到,他言简意赅:我出身农民,能有今天,应该感恩所有人!

  父亲襟怀坦白真诚开朗,禀性耿直质朴无华。与他一起工作的人常说,王老师戏如其人清澈透亮。但父亲总对我说他脾气不好,是少读书的关系。他告诫我当事业有了些成就时更要检点自己的行为,谦恭低调不张扬的人,才会得到大家的尊重。多读书,让肚里装些东西,眼界会更开阔。回想这些叮嘱,至今让我受益匪浅。

  感恩时代 坚守初心

  2012年我坐科昆曲的儿子王子瑜回归锡剧,成就了我们祖孙三代在锡剧界血脉传承的佳话。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正值我在舞台上初露头角的时候。江苏省锡剧研究会成立,与会者观看由我领衔主演的“彬彬腔”的经典之作《珍珠塔》,台下的锡剧前辈沈佩华老师对父亲说:彬彬大哥,您的儿子“出来”了,彬彬腔还能延续四十年!

  倏忽四十年已过,如今子瑜已活跃于锡剧舞台,昔日我和父亲两代人演绎的彬彬腔《珍珠塔》,已交由他接力传承。新的四十年已经展开,心里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慨!

  对于子瑜学戏,父亲又是另一种情态,这里面可能有隔代亲情的特别垂爱。子瑜幼年有着一副银铃般的嗓子,父亲对这个孙子格外关爱。在我看来,父亲从不希望儿辈继承他的衣钵,何以唯独对孙子破例呢?子瑜自幼在南京坐科昆曲,每年除夕夜,父亲总要子瑜唱一段《单刀会》的“大江东去”,在荡气回肠的韵律中,看着父亲闭目聆听、击节附和的陶醉样子,全家也喜气融融。席间,问父亲何以支持子瑜学戏,父亲抬起微醺的脸,喜滋滋地回答:躬逢盛世哦!

  父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他常说自己是个很早就红起来的演员,但在旧社会没有感到作为艺人的尊严。新中国成立后,是共产党给了他人格尊严。父亲说自己只会演戏,可政府给了太多荣誉。父亲不是党员,但对党的信赖从未动摇过。他叮嘱我要努力演戏感恩社会。改革开放时代日新,父亲真切地感觉到文艺繁荣发展的春天来了,带着对观众的无限挚爱,2008年4月12日,年届九旬的父亲在文化部门为他举办的庆贺王彬彬从艺75周年大型晚会上,精神矍铄地演唱了他的拿手曲目,尽情地回报给予他荣誉和幸福生活的人们!

  今年,恰逢父亲百年诞辰,虽然他已不在,但他精湛的艺术魅力和磊落的人格魅力依然在影响着我,仅是他那声如鼎钟、清亮悠远的“彬彬腔”和绵绵的父爱,我一辈子也学不完、享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