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钟点工,江南吴地从前称为“走做”。这称谓其实是很形象的,走走做做,是不住宿的保姆,也有时间段的,早晨、上午、下午,还有再分得更细的,计时计件的都有,比方洗一条被子或拖一间地板合多少酬金、包月刷马桶或出灶灰合多少酬金。一个走做通常揽数家人家的家务,无非是打扫卫生、洗衣洗菜,还有刷马桶、出灶灰的。从前家家户户烧的旧式土灶,稻草灰须天天出清,否则灶膛壅塞,就不发火,影响烧饭炒菜,还弄得烟雾弥漫。也有走做专门包揽一条巷子里各家各户的刷马桶或出灶灰的活儿,分工专一,收费相对低些,这类“规模经营”,彼此都很实惠。
从前我的老家常年都请走做的,刷马桶、出灶灰须请,另外有些重头活也须请走做帮助的,当然,对于老一辈说来还有一种别样的情结,譬如我祖母,她会常常回忆起老底子家境阔绰时家里专门雇佣人的气派,后来家道中落,佣人是雇不起了,雇个把走做聊作安慰罢了。按她老人家所言,是“破阳伞,好骨子”,帮佣不可不雇,即使佣的只是走做,老一辈也要由此体味体味做主人的风光,那就是逢时逢节对走做必定要有所赏赐,或者说是馈赠吧,如清明团子、端午粽、重阳糕、冬至酒之类,尤其是过大年辰光,走做除了能得到双倍的酬金,还有专门的年夜饭。
送给走做的年夜饭是很丰盛的,那就是家庭的祭祖仪式上专门祭奠历代亡故佣人的肴馔。那时的家祭仪式有专门为历代亡故佣人设的一小桌祝飧祭馔,既有菜肴还有酒水和果品,也像模像样焚香点灶以行跪拜。长辈们依次跪拜,让我等孩子也依次跪拜,用意不仅在于让我们记住从前的佣人,更让我们记住我们家从前是有佣人的,别忘了发奋努力、光宗耀祖啊!
记得从前我家佣过的一位走做叫“妹妹娘”(生有两个女儿“大妹妹”和“小妹妹”,故而称其为“妹妹娘”),是附近一座小道观道士的妻子,小道观生意清淡,她家便生计窘迫,她便揽活做走做了,五十上下年纪,模样儿清爽,手脚勤快,做活很是麻利,因齆鼻头(严重鼻炎)之缺陷而不善言谈,话说得少,也没人与她攀谈,做活便更加出力。她是一位很出色的走做,虽不善言谈,但在我家的祭祖仪式上却总能非常真诚地诉说上一番,像是年终的“述职报告”,她说得很累,我们听着也累,末了会感激涕零说自己去世以后也会得到这样的祭祀,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当然,前世和来世都是虚无飘渺的,眼前最实际的利好是祭祀毕,桌上的一切都由她拎回去了,满满当当的一篮呢。这样的场景终于随着我家家境的进一步拮据和食品供应的匮乏而渐渐消逝。即便当初,我们看到“妹妹娘”千恩万谢拎走的一篮食物,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味儿,因为我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啊。然而这在当初,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