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隽
记忆中,故乡即是河,河即为故乡。
老家强家桥位于梅村与硕放交壤地,老屋坐落在桑树田里,依河而建。西面是条小河,北面是条小河,南面和东面,隔了数户人家,也还是一条小河。这一条条小河,我们不知道源头,也不知道流向哪里,除非下雨,很少起波澜,所以总是澄澈见底。
村子里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记得小时候对船的印象就是那种两头稍稍翘起的木制小船,后来又有了水泥船,村民主要用其罱河泥、捞水草。大一些的时候,我站在镇里的梅北桥上,终于看到了“大河大船”,那一艘艘鸣着喇叭、人来人往的机帆客船,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一条水泥船连着一条水泥船的运货船队。
每年冬天生产队里要罱河泥。队里有三只罱泥船,一只大船,两只小船,平时就停在仓库场前的河里。船舱浸满了水,浮在水面下,防晒。凡是“罱河泥”的劳动,都由生产队里的男性甲等劳动力担当,生产队共有三十余名甲等劳力,但能操作罱泥船的只有几名,都是四十余岁的老农,有着丰富的罱泥经验。他们每到一条小河,河的深浅、河底的沟坡、沟泥淤积等状况,都一清二楚,所以作业时得心应手。两人一只大船、三人两只小船交替循环,罱两天间隔一天,上岸的人在田间干其他活,换人不空船。经常看见他们撑着船一字排开地在河里罱河泥,船上一根根长长的罱篙,随罱篙泛起一朵朵飞溅的水花,连同一股股淤泥的肥气味,扑面而来,绝对是值得一提的一道风景线。
罱泥的时间长了,这几个人总结出了诀窍——贴船下罱泥夹,夹好河泥后借助水的浮力将它提起,以船舷作支点,轻轻地一翻罱泥篙,罱泥夹就落到船舱里来了。这个过程要一气呵成,不能有丝毫犹豫——这样,就能像武侠书里写的那样四两拨千斤。
那年头他们一般光穿件“阔拢”棉袄,腰里扎根带子,以便裹紧衣服,减少寒风钻入。每当河泥装满船靠岸,两个农民分别站在船舱的边上,随着船在水中的晃动,用被我们当地人称为“泥斗”的木勺把黏稠的河泥有节奏地一勺一勺豁向岸边高高的“河泥塘”(事先挖好的一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坑)中,河泥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自由落体跌入了河泥塘。这一农活,农民们称作“拷河泥”。即使是冰天雪地,拷完一船泥,也会汗湿衣衫。
罱河泥属农民的累活、重活,所以记的工分通常较高,一天为一工半。罱河泥体力消耗大,一般干到下午三四点钟肚子会饿,农民们就会加餐(称吃四顿头),以补充身体能量。
有时为了直接使用河泥,干脆架一条跳板到船上,由甲等劳力挑着粪桶上船,将河泥装满运到田垄间,这是我所见的最浩大的农事活动。因为河泥水分较多,每担河泥均在150斤左右,有的一口气挑到烂泥田里有困难,就用传担接力的方式。全队三十余名甲等劳力都在河岸边传担接力,或挑了河泥结队行进,口中喊着“嗬唷、嗨唷”的劳动号子,远远看过去,煞是壮观。
记忆中,故乡充满农事,农事充满故乡。
罱河泥,是我所见最早消失的农活。今天的回味,有着不尽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