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夫
我应约来到小汤罗村,看望都都;我大致每年来一次,每次都是自己跑来,只有这一回是约请;他说我有天大的大事,快来快来。
都都不在家,大门半掩着,打电话说关机了。我在村上悠悠踱步。村上很少见人,房屋大多破旧,无人居住,有两间已经颓败了,倒了一只墙角。这一家不错,两开间两层半的小洋房,外看牛气轰轰。门前有一位老大姐在拣小青菜。我想到她家里看看,坐一会,便耍了一个狡猾,点起一根香烟,假装咳嗽几声,说,大姐,到你家弄口水喝,可以吗?
大姐立即站起来,进门给我泡了一杯红茶:坐下慢慢吃。
我端着茶杯,走到东屋,观看“生活画面”。显见的一个大灶头,灶山宽厚,按着里大外小两只铁锅。大灶右侧,靠墙是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外档是大碗橱小抽柜,看得人眼花。隔开一个帘子,里面是一只大浴锅,再往里是淋浴间,装着大中小三个莲蓬头。浴锅房和淋浴间,都安装着浴霸。浴霸,村上人管叫“小太阳”。其他洗澡必须用的和不须用的,样样齐全。
如此摆放的农家设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并不奇怪。让我全身热血滚动的是那只大浴锅。
我在大浴锅里洗了20多年澡。并不留恋,也不敬崇,有时会莫名其妙落下几滴泪来。
我所在的生产队是个“过日子队”,家家不富裕,家家不穷,揭不开锅的那个穷。一日三餐天天有,稀稠自己调节。
队里100多号人,30多个劳动力,一条大水牛,一条五吨位的水泥船,耕种140多亩稻麦两熟的水田,说忙不忙,说闲不闲。猪羊兔,鸡鹅鸭,你能养多少便养多少。
队里有一只大浴锅。大浴锅是全队人的福利。住草房的人家很多,浴锅房却是砖墙瓦盖。浴锅房由一位勤快的单身半劳力掌管,他叫官官。官官过于憨厚,你饿他三天他也不说一句假话。他同时管着一个草灰屋。黄秧落地,要撒上一层草灰护养。夏收时节好说,秋收季节,大浴锅忙似火上浇油。说的是那脱粒打谷,要连续半月二十天。大滚龙脱粒机一开,满天满地的尘灰草屑,女人头上脖子里都裹着素色方巾,男人个个戴着野帽(雨篷头),但毫无用处,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黑的,眉毛挂满草屑,活脱一个“灰人”。
打谷收场之后,官官把浴锅门打开,一下子涌进五六个七八个人,大家坐在锅墙边,一双脚踩着浴锅板,一条毛巾上下翻动前后倒转。大家很自觉,不争不抢,也不洗头不带肥皂。老规矩,男人洗过女人洗。到女人上浴锅洗浴,水都快发黑了,“混泥浆水”一般。混水里洗出个白萝卜,水混了也要洗。
有几位血气方刚的小娘子,待人家洗罢,重新挑水重新烧汤,待她们下水,嘻嘻哈哈打闹不休,天地也是她们的了。
有两位下放女知青,她们从来不下浴锅洗浴。
开汤洗浴,最辛苦的人是官官。有人洗浴,不管多晚,他都得守着。浴锅里水凉了,他要挑旺火快烧;水太热了要把灶膛里的明火掩盖掉;等到收汤没人了,他要把浴锅水打起将灶膛里的火灰浇灭,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他预先准备了四桶热水,留待添汤。两只木桶里的水,是给男人用的,还有两只帆布桶里的水是给女人用的。
男人叫:官官,添汤!官官就把一桶热水提进去。
洗浴的女人也叫:官官,添汤!这个……这个……你自己出来拿吧。那边说,我光着身子出去,啊?啊!送进来!官官喃喃自语:送就送,我又不看。
洗浴出来,队长老婆用拧干的毛巾点着官官鼻子,说:官官,刚才你到底看是没看?看哪里了?老实说!
官官并不怕她,说,你家的夜点心烧好了,赤豆粥咸鸭蛋,我都吃过一碗了。她问他吃到咸鸭蛋没,他弹起一指:这个!
常有三两个汉子,上街洗混堂,花去六分钱浴资,可以偷个嘴,一角一分钱二两地产白酒,一角五分一碗羊杂汤,五脏殿修好了,醺醺然,精神百倍,踏着月光,一路向家走来;脖子一扭,开口就喊:好一个聪明小韩信……
都都还没回来,再打电话,依旧打不通,还是关机。我回头再看一眼大浴锅。我真想在这大浴锅里洗个澡,重温一下旧梦。
这件事都都回来了一定能办成;我继续等待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