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朋友赵君是地道的扬州人,供职于省文化系统,由于经常见面、在一起活动,便各自侃起了所在城市的民俗风情。我是苏州人,彼为扬州人,两座城市都是一流的文化名城,扬州资格较苏州更老,隋唐时已经成为全国一大都会,雄踞于长江和运河的交接点上,周转着全国南来北往、东去西进的人物和货物,极一时之繁盛。而苏州崛起于明清时代,经济发达,百姓生活精致时尚,领了全国的风骚,这两座城市有许多相同点,譬如沐浴。
赵君谈起沐浴,兴致浓郁,他说童年时,扬州城内外有数以百计的澡堂,每个澡堂都隔成了大池、中池和小池三种,还有被称为“暖房”的小房间,供有钱人或有地位的人洗澡休憩享受和社会活动之用。那里可以点菜吃饭吃点心,向堂倌挥下手,报个名目,便会一一配备妥帖,倘若本澡堂没有,便会去附近的饭店点心店配齐,绝不会让顾客失望。
晚清惺庵居士《望江南百调》有:“扬州好,沐浴有跟池,扶掖随身人作杖,摩挲遍体客忘疲,香茗沁心脾。”细细揣摩,原来沐浴是有专人侍候的,家有佣人可随带,没有佣人,澡堂提供专职的帮手,像拐杖一样随侍身旁。澡堂大池的水极烫,也最干净,一般人只是用手桶舀出,掺以冷水用来洗头。小池的水不甚热,称“娃娃池”,这是因为小孩肉嫩皮薄,不像皮厚肉粗的老人那样可以用热汤猛烫,故有此称。过年时,扬州城有大规模“洗邋遢”风俗,“有钱没钱,洗澡过年”,无论贫富都得“洗邋遢”。因此,大年三十前澡堂的生意总是顶好的,有时竟排起了长龙。男子做亲(结婚)前一夕必至澡堂入浴,这也是惯例,说的是做个干净的新官人。
从前,澡堂还备有香水浴,用菊花泡汤,名曰“菊花香水”。寻常百姓断不会去享用,有钱的女人每每以此自诩,其实放了菊花不见得水香多少,更不见得能滋润肌肤。
在扬州沐浴,澡堂中修脚最为享受。扬州人好像对这一行当特别娴熟,天生的好功夫,一把明晃晃的修脚刀左右上下翻飞,不偏不倚把一双脚修得溜光水滑,绝不会修出血来。倘修出血来便是做坍牌子,澡堂会让其离开,不再雇佣。搓背亦是扬州混堂师傅的绝活,客人躺在澡堂的白石条上,任由摆弄。搓背师傅毛巾所到之处,一条条枣核状污垢便窸窣而下。有时搓背师傅还会将其聚集起来给客人看,以显示其成就感。
享受过修脚和搓澡,接下来便是捶腿。这会儿,客人舒适地躺着,只管放松全身肌肉。捶腿师傅两个虚握的拳头在客人身上,尤其腿上施展功夫,虚拳轻落,柔掌重捶,叩击声节奏感极强,时而如风吹窗棂,时而如马踏平芜,时而如暴雨骤降,被服侍的客人云里雾里的舒适,不多时便径直到苏州虎丘山游玩去了。老扬州人把睡觉说成到苏州虎丘山游玩,煞是有趣。
听了赵君的叙述,我想起江南苏州无锡一带的沐浴文化其实许多来自扬州,可以说是扬州沐浴文化的延伸和光大。比如到了年关,我们这一带也有“洗邋遢”的习俗,而混堂格局也大抵与扬州相仿。
孩提时偶尔随父辈进混堂,颇有些心惊肉跳之感。大池子里云遮雾罩,水烫气闷,水呈乳白色,夹杂着难闻的气味,人的说话声音都是訇訇然的,“小生”的细小腔调蓦地变成了“红净黑头”的豪壮气度。突然一声声如裂帛的“擦背——”把人吓一大跳,抬头便见一条蒋门神般的汉子,腰际围一条毛巾矗立在那里,催人搓背。孩子们见着也骇然,纷纷远避,却有成人舒坦地躺到池边的木条凳上乖乖接受其服侍。此时大人们都下池子了,只冒出个脑袋,泡得个筋舒骨坦、云里雾里,我犹自不敢下,最后像杀猪般被父辈强抱入池子,不啻末日之到来,几欲窒息,恐怖至极。谢天谢地,终于熬过了这痛苦的一关,浴罢在休息厅里小有犒劳,那便是茶食小点心的享受,这般,我才不致赖浴。赖浴的孩子是不讲卫生、不光彩的。
不管是平时下混堂还是沐年浴,那会儿都被谑称为“饿煞浴”,因为难得一下,形同饥渴,就要尽可能沐得酣畅淋漓,沐出个“本钱”来,愈这样,浴汤就愈混浊。老辈人说,混浊的浴汤是软水,软水沐浴不伤元气,说不定反而能得到别人的元气呢;相反的,浴汤忒清就是硬水,硬水沐浴是伤身体的。我听后将信将疑,但终究不欲下这所谓的软水。由是,临了沐年浴辰光,我总是早早前去混堂排队买筹,一俟开汤,随流蜂拥而入,争先沐了“头汤浴”再说。
赵君听我叙说,乃频频点头,说是不管扬州还是苏州无锡,民间风俗大抵是相通的,而扬州的沐浴文化在华夏沐浴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