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保健周刊

父亲的书场

  □田羽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经营的一家绸庄倒闭,他便寻思着开一家评弹书场,全家为之吃惊。开书场要经费、场地、人脉,更重要的是要有源源不断的客源。父亲一无所有,凭什么呀?父亲胸有成竹跟祖母和我母亲说,可以把自家的客厅腾出来做场子,添些桌椅茶具什么的,不要很多投入。他原来生意场上的朋友可以引荐说书先生前来做书场,朋友和邻居都能来捧场,关键是祖母和母亲以及其他至亲都是超级评弹迷,自家有了场子,就可以免费听书,节省下一笔听书的开支呢。一番游说,说通了祖母和母亲,遂一一操办了起来,择日开办书场。

  父亲开办书场让我等兄弟姐妹也乐不可支,因为我们也是评弹迷呀。记得开场那天,我们纷纷出动做推销员,让小伙伴们带着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前来听书。头三场的书是请客书,但评弹都是连环书,一部长篇弹词可说上个把月,听了开场书,听出了味道也听出了瘾头,就能把人粘住不放。加上父亲的书场属于民间的经济书场,票价甚低。果然,书场开场之初,生意就一路见好。每次开场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纷纷向里张望,要看看说书先生穿的什么行头,潇洒不潇洒,标致不标致?祖母定的规矩,若场子里没有客满,可以将孩子们免费放入以充人气,不然,要等到散场前半小时“放汤”(敞门免票)让大伙进来听“戤壁书”(没有座位,靠着墙壁听书)。

  书场开始确营业不错,但久之便显尴尬了,关键是请不到“响档”先生(名气响的先生)。书场没有名气,拆账分成又偏低,好先生不大愿来。附近有名的书场有的是,如富春楼、龙泉、四海楼、九如等,那时苏州城里有名气的书场就有一百多家。“响档”先生可以在好场子“飞档”(赶场子),何必来我家的经济书场呢?无利可图,还会坏了名气。

  没有好先生,就退而求请好书目。“响档”先生是不论书目的,听众以享受书艺为主;若逢上“漂档”先生(漂场而不叫座的先生),纵然说的“肉段”书(热闹、引人入胜的书目)也鲜能吸引听众。既然我家的书场落得只请得起“漂档”先生的地步,那么只能在选择书目上动脑筋啦。

  那时有位名叫卞豪文的说书先生,是夫妻档,属于“漂档”先生一类,长年打不开局面,努力练就了一部长篇《描金凤》。此书堪称“肉段”书,说的是苏州故事,把一位名叫钱知节的“笃笤先生”的悲欢命运演绎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此故事在苏州家喻户晓,人人爱听。卞豪文主动找上门要求来我家书场做场子,并主动提出自降分成拆账,减“六四开”为“五五开”。也就是说,一般先生取六成,他只要五成。父亲看他诚心且可怜,就答应让他试上一试,反正经济书场,砸牌不砸牌一个样。

  卞豪文夫妇非常认真,晚上演出,白天躲在我家的小厢房里研习“放噱”(设置喜剧效果),让我父母和祖母他们现场感受,我等孩子也在一旁听着。大姐懂事,提示我们适时笑出声来,以回应先生的“放噱”,我们就不时傻笑起来。但卞先生一脸的尴尬,喃喃道:“不噱,不噱,你们别傻笑呀。”偶尔,父母他们由衷地笑出声来了,他才欣慰地点头,并立即做了记录,以备演出时大加渲染。

  卞先生夫妇下的功夫有了回报,连续几场下来,听众反响尚佳,“放噱”时有响应的效果,虽不客满,也有七八成听众。为了保证书场的秩序,别让我等兄弟姐妹的傻笑搅了真效果,祖母把我们都赶到楼上房间里听隔板书(隔着楼板听书)。记得书情正行到“玄都求雨”(钱笃笤误揭皇榜,硬着头皮到玄妙观设坛求雨)的关节处,祭雨坛下架起干柴,官府准备到期求不下雨来,便点火烧死这个“钱半仙”。我们在楼上兴奋且紧张,趴着争着把眼睛凑到楼板的缝隙处看楼下卞先生夫妇的表演。谁知关键时妹妹要撒尿了,便坐到尿盆上方便。刚方便完,不知谁一不小心把尿盆给碰翻了,那尿便顺着楼板的缝隙朝场子里滴了下来,把卞先生的头上和身上都淋湿了,我们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卞先生一声酣畅的叫头:“好雨,好雨啊——”

  全场一个冷场,——原来,场子里的听众也觉察到尿盆倾翻的变故,正瞠目结舌,旋即被先生的一个叫头唤醒过来,乃知卞先生随机应变,化事故为妙趣——钱笃笤求雨成功啦!听众皆情不自禁鼓掌叫好起来。

  卞豪文这回“玄都求雨”是我平生领略过的最佳艺术,也是父亲开办的书场最华彩的一段故事。听说,“漂档”的卞豪文后来虽未成为“响档”,在评弹界也有了不错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