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

秋夜阳澄湖

  □吴翼民

  过了中秋,江南的秋色越来越浓了,秋阳高照,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大田的稻子熟了,沉甸甸的谷穗垂着,厚厚地拥聚着,看着喜人;别的农作物也都次第成熟,争相向秋风和秋阳鞠躬如仪。

  须知,成熟的不只是农作物,还有河湖港汊的水产品——青、草、鳙、鲢、鳊、鲫等家养的鱼类都把脂肪积聚得厚厚的,预备着过冬的能量,也为人们餐桌提供了几许的肥美。最诱人的乃是螃蟹,结实了腿螯的肌肉,充实了丰腴的膏黄,只待人们将其缚而烹之,现一身透红,呈无限美味。所以秋季是人们最兴奋、最享受的季节。

  江南秋日螃蟹之美首推阳澄湖。阳澄湖的螃蟹和阳澄湖的水一般清澄,青肚黄毛,个大肉肥,腿螯有力,置于斜放的玻璃上照常弓身挺住不下滑,烹而食之,膏黄之奇美自不必言,就是螯腿之肉也分外的结实,口感鲜中略带甜味,是别处的蟹无法比肩的。无怪乎章太炎夫人汤国梨会由衷地说,她之所以喜欢长期寓居苏州,为的就是每年秋天能品尝到天下至美之阳澄湖大闸蟹。

  我有缘在秋季的阳澄湖畔盘桓过,那是学生时代的支农劳动。那时每年都要下乡帮助农民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前者时间较短,后者则较长,因为是水稻的主产区,阳澄湖畔的农田茫茫无际都栽的水稻,而我们的劳动主要就是收割稻子、脱粒打场。劳动是艰辛的,却也非常有趣,割一垧稻,抬头看看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的湖泊,遐想着湖底水草丛中横行的螃蟹,心头会有蟹脚爬抓的酥痒感觉。这时,不知谁弯腰割稻的时候突然发现稻田里窜出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来,一声欢呼,众人便趋扑前去,那家伙于是束手就擒。老乡说,湖里的蟹常在夜间偷偷地上岸来偷吃成熟的稻子,有的过于贪嘴,来不及归去,就落在了岸上。我们运气好的话,半天能逮着好几头“贼蟹”。这些个小蟊贼啊,理所当然为它们的劣迹付出了代价——那一天我们的午餐或晚饭便开了荤,热心的老乡会再送来几只螃蟹,让我等每人一只,也算没辜负阳澄湖的秋光。

  阳澄湖的秋光美,也美在阳澄湖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蟹灯。这里的农民家家户户都结蟹棚、点蟹灯、张蟹网。男人们白天在大田劳作,夜间就在蟹棚捕蟹,一夜的收获少则三五斤,多则十余斤,虽然那时蟹价不贵,可一季的捕蟹收入足可抵了全年的日常开销,其中还包括孩子们的文具和婆娘们的衣料,自然,男人的酒钱也是有保障的。

  守蟹棚的男人多半有老酒作伴,一座仅容一人的稻草蟹棚里酒香氤氲,桅灯的光泽在茫茫秋夜里闪烁,把男人酡红的脸照得更显精神。男人借着酒力,全无倦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罩住水中的那张排网——蟹网通常横截一个港汊,河跟湖的交叉处为佳,桅灯的光泽诱使水里的蟹趋光而来,愣头青样的螃蟹肆意横行着,一不小心就触上了蟹网,于是腿螯夹住网格,像蜘蛛趴壁样再不肯下来。浮子因之抖动,捕蟹佬稳稳地将网收拢,总有那么一只或几只螃蟹在网上舞蹈着,浑不知自个儿已成了瓮中之鳖。

  湖畔一盏一盏的蟹灯如狡黠眨动的眼睛,对我们这些学生娃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白天劳动的艰辛已烟消云散,我们结着伙,走出村子,沿着阡陌向湖畔赶去,向有蟹灯的地方赶去,这会儿我们差不多也成了趋光的螃蟹。赶到蟹棚处就陪着老乡看守蟹棚,与老乡一样将目光罩住蟹网的浮子,见浮子抖动,便兴奋地帮助老乡将网收起,看笨蟹钳住网绳不放,乖乖成为战利品。尽管这战利品不属于我们,却同样的兴高采烈——那种急切的期待、见蟹上网的兴奋感、亲手将蟹从网上取下来的快感就是我们最好的战利品。每有斩获,老乡会酣畅地呷一口老酒,往嘴里塞一把放屁豆。我们便跟着呷火辣辣的老酒,嚼嘎嘣脆的放屁豆,以示庆祝。老乡酒喝多了,越发地兴奋,许诺蟹捕多了,明儿个就拣小个头的烧面拖蟹慰劳我们。我们谦让着,说是捉了蟹到市场卖钱要紧,要吃蟹,我们白天在稻田里也捉得着。老乡说,真要捉蟹只有在夜里守着蟹灯,张网捕捉,至于白天能捉到蟹全凭运气好,于是我们庆幸因白天捉到螃蟹而有了好运气。

  因着我们与老乡一起于夜间“守株待蟹”,次日中午,老乡们果然用大闸蟹犒赏了我们,每人一只大蟹,吃得非常过瘾,于是又想着夜间到阳澄湖畔再伴着老乡一起守蟹。这回老乡可不答应了,说是学生娃不能欠睡,一夜不睡,十夜不醒,影响生长发育。于是我们只能打消了这念头,临了黄昏,眼望着远处湖畔明灭的灯光,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