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虎
那是早年的事。
队长通知,队里起鱼。生产队有四个大池塘,每年插秧灌溉,人们宁愿费时费力去水洼里抽水,也得给它们留下足够多的水量。原因只有一个,池塘里养有集体的鲢鱼、青鱼,大家都指望着这些鱼过年招待客人。
起鱼每年只一次,队长挨家挨户通知,每家出一个人,拉网、挖土、担鱼、看护、分鱼……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到池塘边,提篮的、拎筐的、拿扁担的,甚至还有拿着尿勺的。几个穿皮裤的大人已经下到池塘边,一边理网一边给拖网加上“坠子”。
队长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不需要他喊,人们早就向两侧散开。两侧各有四五条壮汉,三四个拉着网绳在前,一个手拿毛竹竿在后。在后的汉子一刻不闲,“哗啦、哗啦”敲碎冰层,敲一阵,还得拿竿头按住缓缓移动的拖网下摆。丰收就在前方召唤,谁还愿意原地踏步。
拉网的汉子还没完全会合,渔网里就成了一锅粥。“砰砰砰”,冰面传来一阵又一阵撞击声。“哗啦、哗啦”,靠近岸边的冰层突然碎裂,一条又一条白花花的鲢鱼飞起落下。岸上也成了一锅粥。“哇,那条鲢鱼只怕有10斤重。”“什么10斤,肯定12斤向外!”“哎呀,那条鱼差点逃了。”“快快快,拦着它,拦着它!”
人们都挤在岸边,只留下一条排箩筐的缝隙。穿皮裤的汉子捡鱼,队长指挥:“那条太小,放了。”“那条还能长,吃了可惜。”放生的鱼昏昏沉沉,像一只呆头鹅在浅水里转悠。队长想起什么,扭头冲拿尿勺的孩子吼:“二狗子,滚远点。你敢动它们,就不分你家的鱼。”二狗子吓得一缩脑袋,赶紧把尿勺藏了起来。
鲢鱼、青鱼需要育苗,属于“家鱼”,虎头鲨、鲫鱼自生自灭,属于“杂鱼”。“家鱼”捡拾干净,剩下的“杂鱼”归渔网主人。渔网是租来的,不要钱,只要这些“杂鱼”充当租金。看“起鱼”的不仅仅是成年人和孩子,还有孤苦伶仃的老人。渔网主人拽出一只破麻袋,抄起一把杂鱼,“喏,刘大爷,这个拿回去炖炖小咸菜,透鲜。”
起出网的鱼都送进生产队公房,不但上锁,队长还指派四癞子看守。四癞子三十大几岁,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孤家寡人一个。往日,队里最不起眼的人就是他。今天不一样,拿根鸡毛,眼睛长到了脑壳上。他不但拒绝孩子们看新鲜,还折了根木棍,像头不知疲倦的骡子绕着公房转圈圈。
队长亲自按户头把鱼分成若干份。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这堆个头小,那堆花鲢多,各有各的心思。怎么办?抓阄。抓阄最容易被大众接受,凭自个运气,怨不得别人。
鱼刚进家门,大人们就琢磨开了:哪几条腌制咸鱼,哪几条煮鲜待客。当然,也不忘留条小的先给孩子们解馋。整个下午,水码头上人来人往,狗跳猫叫,热闹非凡。最开心的,依然是孩子。
孩子奔前跑后,拿刀送盆,引火烧锅,兴奋得像匹小马驹。烈焰熊熊,青烟袅袅,“嗞啦”“嗞啦”,大片云雾从各家厨房弥漫到天空。铁锅里,不仅有鱼块,还有花鲢的头。花鲢空有一颗大脑袋,腌制晒干就是一个壳,倒不如趁新鲜煮出来下酒下饭。在鱼块和鱼头之间,还夹杂许多鱼鳔和鱼子,白的鳔、黄的籽,还有米黄的豆腐,都是孩子们的最爱。可惜大人不给孩子吃鱼籽,说吃了会变笨,孩子只能偷偷摸摸地尝。铁锅“咕嘟、咕嘟”叫起来,抽出大块柴火慢慢炖——大人说,鱼炖千滚,下肚安稳。
果真,孩子吃饱了肚子,麻利地钻进被窝,睡着了还咂巴着嘴,那是在惦记着碗橱中琥珀色的鱼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