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太湖周刊

夜 跑

  □潇 丹

  “您已经跑步3公里,距离完成目标还剩2公里,加油哟!”

  季节交替,风急雨骤,空气中的湿和冷盛不下了,溢出来,润湿一切表面,让沿着贡湖大道夜跑的你,感觉有台加湿器在面前工作。右转至和畅路,穿过清舒道,路两侧的树干中间都缠绕着银白色的灯带,右手边十几亩的地块上,正在通宵达旦地建设基金小镇,三五栋独立北欧乡村别墅风格的小楼,从屋顶到外墙壁,都披挂着弯弯绕绕的流苏灯饰,星白闪烁、橙红交替,火树银花不夜天。你已进入尚贤河湿地公园的怀抱,这里林木葱郁,草坪紧致,湖洼遍布,是这座城市的美人腰窝。你的后背开始温润麻痒,似有蚂蚁在肩胛处经过,又往额头和头顶心爬去。张口吞下一小口凉空气,像含了一口薄荷糖,禁不住刺激咳嗽起来。你没停下脚步,整个人被碎步慢跑的节奏自动地带着朝前移动。高杆双臂路灯从榉木、枫树、杨树的枝丫中探出,在脚下砂色路面晕染出一片棕黄色块,梧桐树叶和风摇曳,落下好看的叠影。

  这座城市的四季开始配合这座城市的节奏,变化得越来越快,一时阴、一阵风、一场雨,气温就甩开了日历大幅跃进,春和夏之间没有渐变,秋和冬失去差别。这变化来得迅疾,半夜略感不适,醒来就变天。没有谁能反对这样的非此即彼,只能学会适应。

  你顺着脚下的慢跑道,过了裕后桥,新金匮路中间的隔离带中冬青和八角金盘密不透光,其中有一段还飘着成片很高的芦花,灰绒绒的,像云朵一般,遮住了对面。几分钟过后,灌木丛退后,左手边现出一片晶莹宽阔的水面,那是人工挖建的尚贤湖,湖面平滑宽阔,目测有几个足球场的大小,湖面如一片玻璃,将顶上的幽暗夜空、四周高低起伏的楼宇以及建筑高层闪亮的霓虹,都倒映其中,又反射到路过的眼睛里。湖畔四周,一层套着一层,几个环形,由内往外,从人工到自然,布置着漫步道、路灯、篱笆带和一排排涂抹着白石灰的香樟、枫树、白杨;休闲广场、停车场、充电桩又间隔着分布其中。视线上扬,湖边市民中心的高楼上,白着灯的窗,贡湖大道由南往北方向,平行排列高层住宅,每一层都围着一圈光条,一杆杆路灯如燃亮着的火柴杆,均匀插入路面。这些流光溢彩,以湖面为界,在眼前对折起来,一明两暗:一半空中,一半影里。水面粼粼波光,地表雾气涌动,数不尽的一点一点,像在镜子面前端着无数盏的灯,引来一帘幽梦。你停下来,时空安静得如声音消失一般,周边虽没有山,却也像是层峦叠嶂。你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自己在内的,有种郁郁苍苍之感包围着你,你立定不动好一会,差点忘记要继续迈开脚步。

  再次听到提示运动节奏的通知时,你已经沿新金匮路右拐,进入金融街的区域了。顺着路灯,水墨色的身影不断地从身后赶来,由小变大,由矮变高,从背后超到面前,转瞬间又消散在前一轮的光圈里,一路循环反复,直至你停下准备穿越路口。路口霓虹明亮,车流不断,雪亮的车灯照到眼睛里,白花花影子满世界跳舞,飞到天上。你从一帘幽梦回到了浮华人间。一条方庙路,由南往北穿过金融街区,路两侧分别对称着四栋超过20层的主楼,它们统一身高,统一身材,统一制服。这里平行间隔的支路都横平竖直,指示牌上的名字都带着数字,金融一街、二街、三街;金融一支路、二支路、三支路,清晰明了,冷静准确。每座有些腔调的城市,都要有一处名字中含有金融两字的区域,就像再早些年,每座城市里,要有一条步行街、一个大学城、一处专业批发市场、一座市民中心和紧挨着的行政服务中心,要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处理专业的事情,就像每套住宅里要安排客厅、书房、卧室和卫生间。这些某某银行、财富中心、未来中心、国际城、置业大厦的建筑物,笔直光洁,如一个个长条玩具积木。它们不像是从地基一层层建到顶部,更像是被大手一捏,直接从某处挪来,从天而降,如棋子落定棋盘,各归其位,坚若磐石。此时那些幽暗的玻璃窗户在莹莹发亮,明黄色的光条从楼的底部一次次地飞升到顶端,在那里潮涌奔流。大楼最外层的幕墙,被艳红的图影光斑泼洒挥毫。那些泼洒出去的红,让你想到小时候在寒夜里,把那些火红的炭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层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跳出灰堆,像一场微型烟火。骤然看到最远处一座高楼边缘处附着一轮玉盘,还以为明月当空了,定睛一看,是宁波银行的橙色球形logo。你看了下时间,犹豫着是否该返回了。

  手机屏幕显示21点58分的时候,银行信贷部的晓莉关上电脑,准备回家。身着海蓝暗金细纹套裙的娇小身影立在21楼巨大的落地窗边,此刻这栋楼里只有这一层还是灯火通明的。她居高临下,像一只小鸟在极目远眺。再看一眼欣赏了无数遍的阑珊夜色,已经成为了下班前的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她看到了一个夜跑者的身影停在大楼前的十字路口。天气暖和的时候,常见附近公园的跑者转到这里来。天气一冷,他们就像候鸟一样消失不见。眼前那个跑者的瘦长身形,让她想起了某人,也有夜跑习惯,喜欢在夜深人少时沿着马路操场跑道小奔,喜欢在额头上箍一圈荧光止汗圈,模仿悟空的紧箍,喜欢跑着跑着,突然停折回来,不顾陪伴者的挣扎厌恶,狠狠地拥抱旋转,让人感受他新鲜蒸腾的体温和汗味。

  夜跑者很快消失,寂寞重新覆盖一切。突然间,她怀疑自己产生错觉了。白天要等很久的电梯瞬间就打开,好像它一直等在这里似的。门很快合上,她揉了揉眼睛,用肘部按下负二层,回忆里的图像经电梯门切断,变成一整块银灰色。

  “他现在还会跑步吗?”

  她觉得他应该不会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放弃了,就像自己曾经放弃的许多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