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说起国人食馄饨,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历时千年,这种小食在发展过程中与各地文化碰撞、结合,衍生出繁多名目,诸如四川“抄手”、广州“云吞”、湖北“包面”、江西“清汤”、福建“扁食”。在我的家乡江浙一带仍被称为“馄饨”。馄饨馅心取材甚广,鱼虾蛋肉、菌菇菜蔬,皆可入馅。
沪上竹枝词有一段:“大梆馄饨卜卜敲,码头担子肩上挑,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其中“绉纱馄饨”又叫泡泡馄饨或小馄饨,在江浙一带馄饨界堪称“绝绝子”。
美食家陆文夫在他的《吃喝之外》中写道:“到夜半前后,忽见远处有一簇火光,接着又传来了卖小馄饨的竹梆子声,这才使你们想到了饿,感到了冷。你们飞奔到馄饨摊前,一下买了三碗,一人一碗,还有一碗推来让去,最后是平均分配。那小馄饨的味道也确实鲜美……”这种馄饨担,通常在下午三四点出摊直至深夜。
我母亲小时候对泡泡馄饨格外钟情,一听得门外敲竹梆子声,立马掀开被子,从热烘烘的被窝里跳出来,问外祖母要上几个零钱,箭步冲到大门口,看到卖馄饨的老人,肩挑一副馄饨担,“笃笃笃”敲着竹片,母亲攥着钱,冲他叫道:喂,给我煮一碗小馄饨,另加鸡蛋。老人应承着,揭开锅盖,锅中水汽热腾腾上冒。老人将预先包好的生馄饨抛入热汤,过不多时,便煮好盛在瓷碗中,端了上来。煮熟后的馄饨皮子薄到剔透,粉嫩嫩的鲜肉馅透皮可见,汤面上浮着几粒小葱、数朵油花,油脂香裹挟着香葱味,一碗滚热的小馄饨下肚,解馋又御寒,鲜得连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在我长到三岁上,母亲经常带我去她单位的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天已漆黑。我俩走过黑咕隆咚的弄堂,寒冬的穿堂风阴冷透骨,吹得人瑟瑟发抖。弄堂拐角处,一簇红色灶火在夜色中跳动,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心底滋生出一缕“灯火可亲”的暖意。母亲拉着我的小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摆摊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
“来两碗泡泡馄饨。”母亲说道。
“好嘞!”阿婆应和着站起身来。馄饨是现包现下的,她左手从案板上一沓摆放整齐的薄薄面皮中取出一张,右手拿着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丁点儿肉馅,在皮子上一抹,旋即变戏法似的一捏而成。待凑足一定数量,阿婆用沾满面皮粉的糙手麻利抓起,往半空轻轻一抛,一只只小馄饨如蝴蝶般飞落热锅,在沸水中翻滚起伏。我坐在板凳上好奇地打量馄饨担,一如旧京风物小书《一岁货声》中所述“前锅灶,后方担”的模样:竹制的担子骨架,一头是锅灶,灶膛里烧着木柴;另一头则放着馄饨皮子、碗匙和各种调料,最下层有个水桶,方便随时加汤,整个设计简单精妙,一副担子即可完成从包制到售卖的全过程。等锅中水再度沸起,阿婆伸下爪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爪篱中,顺势甩一下残留的热水,手一倾将其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小馄饨们泡泡似地漂在葱花点点的浓白高汤中,饱满又透明。正如一位上海作家的描述:“皮子是手工擀的,极薄,呈半透明状,覆在报纸上甚至可以看清下面的铅字,划一根火柴可以将皮子点燃。以这样的皮子裹了肉馅,里面留着一点虚空,可以看到淡红色的馅心,煞是可爱……”较之馅心丰饶的大馄饨,泡泡馄饨那点似有若无的肉馅,委实少得可怜。稀薄的内在,让人对它的汤头要求更高。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传统的老汤底是用猪骨头、鸡壳子吊出鲜头,再加小葱匀和出的一锅醇稠汤汁。先喝一口汤,让五脏六腑活泛起来,再用调羹舀一只送入口中,小口咬开皮子,稠滑的皮于抿嘴间片刻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酣耳热。
阿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笑道:慢点吃,小心烫嘴,不够再添。随即又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女儿长得像个洋娃娃,真可爱!
我们娘俩成了馄饨担的“常客”后,常与阿婆闲聊。阿婆的命运颇为坎坷,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成人,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孰料儿子患病,早早撒手人寰,媳妇丢下襁褓中的小孙孙匆匆改嫁。自此,小小一副馄饨担,挑起了祖孙俩全部的生计和希望。
很多年后,我去了北方求学,毕业后,留在繁华大都市。等我再次回到家乡,却发现昔日的馄饨担已销声匿迹。我惦念泡泡馄饨,于是四处寻觅,好不容易,在古城内一条陋街窄巷,发现了一家“私人作坊”。门面破破烂烂,里面的桌椅板凳摇摇晃晃似喝醉了酒。我叫上一碗,慢吞吞吃起来。“妹妹!”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扭头一看,一位白发高龄的老婆婆端着碗,冲我微笑:“妹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努力回忆,眉眼依稀有些熟悉,嘴唇上一颗痣,让我脑海里灵光一现,这不就是当年馄饨摊上的阿婆嘛!故人相逢,分外惊喜。阿婆说,小孙孙长大考取技校,在工厂当操作工,也娶了媳妇。他们的老屋在寸土寸金的平江路上,现在靠着令人咋舌的租金,日子过得相当阔绰。孙子孙媳索性辞了工作,天南地北各处逛。孙子对她很孝顺,除了照顾生活起居,还经常买东西孝敬她。
“这家馄饨好吃吗?”阿婆问我,“听说大明星刘嘉玲经常来吃。”
“没有婆婆当年做得好吃。”我说,倒不是为了哄她老人家开心,这些年,我吃过的馄饨何止千百碗,但真心觉得滋味最鲜的还是当年阿婆馄饨担上的那一碗。
“老了,做不动喽!”她眯着眼感叹道。
或许是缘于这物什曾经为她带来的温饱恩泽,言辞之间,阿婆对它始终怀有一种眷恋的情愫。记得《四重奏》中卷姐对小雀说,哭着吃过饭的人,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回首过去的岁月,馄饨担留给她的,不止是记忆中的一个符号,更是生命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而留给我的,却是一份永远无法卸载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