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

入夜下山借微光

  □陈嘉栋

  记得40周岁那年,也是这稻黄枫红的金秋,在“太湖”副刊撰发了《家乡湖山常登临》一文。说来潇洒行却难,家山长青人易老,俗事匆忙间却难得登山临湖。整整25年过去,又到了满目多彩的时令,内心感受却由绚烂至极而积淀为一片沉静,眼前的金秋亦已变幻出深秋、晚秋的况味。

  纵横绵延的惠山,是维系无锡大地与人气的根脉。无锡人爬惠山,是怀有一种亲近与仪式感的。但不少“老无锡”过日子实在忙,而惠山也蛮高,这辈子从小到大去爬了多少回,其实屈指也数得清,我也有十多年没爬惠山了。又逢清秋宜登高,说走就走吧,就作为65周岁来临时的一次“拜山”与体检。

  映山湖畔登山口,问园工登顶用时需多少?说是爬上头茅峰大概要半小时。深秋日头短,此刻下午4点多,太阳已偏西。仍然下决心起步上山,走走歇歇,终于登上头茅峰站到大红“福”字碑前。一看手机,果然差不多半小时,老来爬山仍合格!这还得感谢手中的树棍。一路上,只见下山的男女老少几乎人手一根,或是洋气的登山杖,或是随手捡取的树棍。山中林间断枝多,但一时要找到称手的并不容易。寒山拾得,幸获一枝,长短粗细适度,还略带一点弧度如弓,手腕用力下便有点反弹,正好借力,一路拄撑稳当省劲了不少。

  深秋傍晚黑得快,这时辰上山是晚了些。原先设想很美好,到山顶正好赏拍夕阳晚霞,没料到如今头茅峰上,树高林密遮视线,登高望远成奢望。好不容易在那老屋后的巨石上找到个制高点,爬上去遥遥抢拍到了树影掩映的太湖三山。此后一路天渐黑林愈密,就再难望见这样的远景了。人生亦如此,沿途风景往往是时过境迁,稍纵即逝。

  再往二茅峰走,至此上山已近一个小时。山上高耸的无锡电视转播塔下,有三两个广电职工在打篮球放松一下,几只被喂养惯了的猫咪或卧或戏。灯亮处,小食堂正在准备晚餐,窗后飘来诱人的锅铲交响烟火气,留住了行旅者的脚步。再欲前往更高远的三茅峰,但见天色已晚,四周寂静无人,心中凛然一动,当断则断,得而有舍,还是转身离返吧。人生的后半程,不也时常如此这般“断舍离”吗?

  有一部文学作品的作者感言,成了老人们时兴传阅的网文,题为《天黑得很慢》,意在“描绘人生最后一段的风景”。殊不知,这恰似人生近夜的深秋傍晚,其实天黑得很快,那是在你不经意间一种渐渐的快,加速的黑。就在这感觉异样的寥廓时空,抬头鲜见下山者,回顾绝无上山客,灰幕笼罩的山林中夜凉风紧,周身顿感一阵阵冷寂彷徨。

  就在此时,山路高处传来一阵阵北方口音,交谈声由远而近,走下来一个健朗的中年男子与一个高挑少女,步履轻快谈兴浓,我便一路伴随他们下山。夜色降临渐暗黑,姑娘点亮手机的内置电筒,她那长发白衫被身前一圈光环照一路,恍惚是从《魔戒》中持炬穿越而来的林间精灵,脚下那漫长的坎坷石阶便好走了许多。我紧赶慢赶,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四周沉寂的夜幕里,那圈光束不时地返照过来,两人回眸中闪现暖暖的关切。我便提醒:“你们看着脚下走,别摔了手机啊!”其实,这也是自己没用手机照明的担忧,何况手里还要撑着树棍借力,眼前就只得向他们“借光”了。

  山脚岔道作别时,我笑道“跟上你们年轻人可真不容易啊”,并顺口说了声“再见”,后来一想,理应道谢才对!世间偶遇难再见,入夜下山借微光,人生之旅中无论是长途或短程,这种种伴随之缘都值得心怀感念。在犹如傍晚下山的人生后半程,就更需要人世间种种的借光与借力了。正如《天黑得很慢》的作者所言:“天黑之前,人生最后一段路途的光线会逐渐变暗且越来越暗,增加了难走的程度。这就需要一束束光照亮……”切身感受中,这光与力多来自于他助,也来源于自励。

  平生第一次“夜奔”下惠山,偶遇两人而有幸借光,巧拾一杖而得以借力,万物有灵,偶遇皆缘,潜藏着一番小小的人生幸运。微光如炬,弯枝作杖,类似境遇都是相辅相成,值得珍视。若无此杖借力,便追随不上年轻人那一路光照,在弯道石径上摸黑下山,安返平地。本来欲把这枝树棍带回家作为留念,再转念一想,理应将它留给后来人拾取登高,物尽其用而持续,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善念。于是,将它妥放于正对登山口的古树草丛间,遥遥揖谢,转身离去。

  下得登山口,沿映山湖一路独行。夜幕笼罩漫天际,唯见锡山顶上龙光塔通体红亮,映衬出湖畔林峦深沉起伏的绵长曲线,天地间一片静寂。放下了拐杖迈开腿,顿觉步履轻松。待出得公园大门,豁然开朗,重见到众生烟火。入夜的惠山古镇此刻已是火树银花,溢彩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