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回家过年

  □李寿生

  能与家人亲朋在一起欢欢喜喜过个年,乃人生一大幸福。这种幸福,对于长年奔波在外的人或两地分居的夫妻来说,尤其难得,体会也更深。

  1964年至1980年,我一直在部队和地质队里生活,其间有十个春节是在军营哨所或崇山峻岭中度过的。这儿杂记的,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次过年。当时我所在的地质队已奉命调往徐州丰县,于苏鲁皖交界地带开展煤田地质勘探会战。

  夫妻常年两地分居,生活上的难处不胜枚举,每逢过年更是一个坎。当时我已连续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妻子一人在家,上有七旬老父,下有年幼的两个孩子。别人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她一个妇道人家忙前忙后,冷冷清清,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酸楚。临近过年,两个孩子更是拉住她的衣襟,天天发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老父亲年迈体弱,且卧病在床,梦中都在呼唤儿子回来过年。那年常武地区民间盛传大年夜将有地震,更增加了妻子的恐惧感,于是她一封接一封书信,催我务必回家过年。

  于是,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向队部领导请假。

  当时江苏省煤田勘探系统在煤炭部是个先进单位,队党委向全队成员提出了“月超千,年超万”(即月钻进千米、年钻进万米)的高指标要求,号召大家向大庆人学习,在钻井队过革命化春节:“北风当电扇,大雪是炒面,天南海北来会战,誓夺头号大煤田!”队员们的决心书、挑战书贴满了队部的墙面。在这种氛围中,请假回家过年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人家工人在微山湖畔大干苦干,数九寒冬扒掉棉袄出大汗,你作为一名宣传干事,却临阵逃脱!”请假时,一位领导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软磨硬缠了几天,领导考虑到我的申请也不无道理: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加之大雪封门,交通中断,工地上大多停工待料,春节期间很难有所作为,于是同意了我的请求。

  这一年的腊月下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厚。队领导是腊月二十八准的假,小年夜、大年夜两天,我都起了个早,去丰县长途汽车站赶车。但赫然入目的都是站门前的停车告示:路上积雪太厚,汽车无法通行。十里、二十里背着大包小包尚可步行,丰县到徐州当时的公路七绕八拐有百把里路,咋办?急得我一个人在车站内干跺脚!

  走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回到队部与同事们一起吃年夜饭。队部设在丰县城关的一家蚕种场内,队长书记、党委成员连同生产科、政工科、驾驶班、安装队成员在内共有二十来人。老书记参加过解放战争,党性很强,他提出吃年夜饭也要革命化,每人准备两个菜,然后拼在一起共度除夕,拿今天的话说就是“AA制”。酒水由队长书记请客。我临时准备了两道菜,一道是水果冷盆,即挑几个上好的大苹果去皮削成片,上面撒一些白糖;一道是皮蛋拌豆腐。二十余人共出四十几道菜,摆满了两张乒乓桌。菜肴五花八门,家常菜应有尽有,重复的菜式也不少。席间,周围村庄鞭炮声此起彼伏,大家频频举杯,觥筹交错,很是热闹。我却是强装笑颜,身在曹营心在汉。最为揪心的是,那时农村没有电话,我无法把这边交通受阻的情况告知家中。拍电报的话,大年三十农村邮递员还会送吗?可以想象,天黑了,妻子、孩子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盼望丈夫、爸爸回来;老父亲肯定会担心儿子在路上是否出了什么事,坐立难安。酒喝一半,两个刚招工进来的女孩子因第一次在外过年,触景生情,想到家中的奶奶和妈妈,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于是我的心情更糟了,胡乱喝了几杯酒,就提前告退回宿舍睡觉去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再去赶车。

  苍天不负有心人。年三十晴了一天,地上的雪化了不少。年初一早晨,天蒙蒙亮,丰县汽车站终于发出了新年的第一班长途车。带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挤上了汽车,但已无座位,一站就是三个小时。车轮裹着防滑链摇摇晃晃开到徐州,正好赶上由北京开往南京的125次列车。当我于慌乱中踏进车厢,已临近中午。我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发现车厢里并无旁的乘客,再往其他车厢溜达,除了列车长、乘务员、乘警、餐车工作人员,竟只有我一个旅客。我惊呆了,这趟南来北往平时挤得水泄不通的125次列车,居然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列。溜达中碰上一位熟人,这位穿一身崭新铁路工作服的姑娘,几年前在南京湖山煤矿当播音员,当时我也在湖山地区搞勘探,由此认识。两年前她调入铁路系统,在列车播音室干老本行。经她建议,年初一的中午,列车长和全体乘务员陪我这唯一的旅客共进午餐。红烧肉、清蒸鳊鱼、萝卜豆腐、炒白菜、榨菜蛋汤,外加一碗米饭,菜肴虽然简单,但吃得我终生难以忘怀。

  125次列车到达南京后,我挥手告别诸位乘务员,在站内又跨上了东去常州的火车。常州下车后再乘汽车,再步行,到达德胜河边老家时,已是年初一的掌灯时分。顿时,孩子们破涕为笑,老父亲的病体也轻松了许多。一家人高高兴兴自不必说。

  时隔四十多年,当年的牛郎织女们大多已跨过鹊桥厮守在一处。然而,又有多少年轻的打工者在重复着昨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