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兴

　　城市的记忆在老街，老街的烟火气则是城市的灵魂。南长老街的市井气与烟火味是最抚慰人心的。

　　市井气是什么？就是要有市有井。烟火味是什么？就是市民生活，红尘滚滚；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蕴含的酸甜苦辣；大到造房砌屋、买金买银，小到一二分钱的甘草梅片、四分钱的赤豆冰棍、院子里的落花、渐行渐远的亲人……老街人向上、平实、率真生活的点点滴滴，尽显城市的质感与内核。

　　不知啥缘故，老街上好多单位排行都是三，第三副食品商店、第三煤球厂、第三中学和著名的第三百货商店。许多阿姨妯娌也称三百为“布屑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没有成衣，三百的主柜台当然是各式布料，一匹匹、一轴轴各式花布像书店的书一样，上下两层铺满整个墙面，姹紫嫣红，引得人头攒动。营业员非常专业，当来剪布的姑嫂婆姨看上中意的布料说出要做什么款式等要求时，他们就会给出扯多少尺布的建议，大差不差，不会浪费。果然，布料买回家裁剪后剩下的只有零碎布屑，“布屑店”的称呼大约由此而来。

　　过年了，我娘要给全家6口人做新棉袄、新罩衫，就会到“布屑店”买好各式衣料，然后“央裁缝”，就是请裁缝师傅夫妇到家里做活，招待吃住约一个星期。师傅为每个人量体裁衣，精心制作，到最后一天，把做好的棉衣棉裤、罩衫罩裤熨好叠好，再把剩余的零碎衣料打个包袱让主家过目。母亲则会加几个菜，让劳作一周的师傅夫妇饱餐一顿，然后结好工钱，恭送他俩隐入曲曲弯弯的街巷里。老街的孩子大多穿过旧衣服和有补丁的衣服，多子女家庭往往是“老大新、老二旧、老三破、老四补”，补丁摞补丁是常事，仅在袖口膝盖处有个大补丁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老街有老街的味道。孩子们放学后在窑上跳跃，在桥上奔跑，玩够了在街陌升腾的炊烟里，寻找妈妈的味道，国企的工人则在夜市和小吃摊的烟火中结伙吃夜宵。聚兴园浓油赤酱的同肠、穆桂英的各式糕团、牛弄里的玉兰饼、玉泉池旁的梅花糕，都是我童年的味道。最忆还是跨塘桥堍矮脚楼那碗撒着葱花、断生立着的红汤面，一角钱不到还能配一小碟姜丝。这碗面的味道，就烙在你心里，如店外古运河水般悠远而难以忘怀。

　　老街沿运河呈“井”字形向四周延伸。曲曲弯弯的马昌弄、耶稣弄、张家弄、花园弄、贺弄，挨挨挤挤的南河浜、灰场浜、淘沙巷、鸭子滩留下了老街人永久的记忆：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捻熄灯。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寄托幽梦伴一生。传统江南合院里居住着七十二家房客，自建自造的砖木民居也是三代同堂。我看到过不足九平方米的住房，“进门就是床，马桶连着水缸，抬头看空中，空中还吊着小床”，但窗沿上瓦罐里五色太阳花兀自蓬勃绽放，昭示着老街人生活的苦涩与倔强。各年代的各式民居高矮参差、鳞次栉比，既是城市发展的密钥，也是城市年轮的显现。

　　虽然拥挤甚至杂乱，但老街就是这样带着温度，带着色彩，带着特有的气息，触摸到你内心深处的柔软。你晾在外面的衣服不用担心会不翼而飞，下雨时，自有邻家阿婶帮你收好叠好等你落班送上门；甚至不用锁门，几十年的杂院也不见有谁家短东少西；谁家姑娘相亲恋爱了，喜讯顷刻传遍家家户户；哪家小伙娶亲了，酒水就摆在金邻的桌上；德高望重的老人走了，小朋友并不惧怕，还会随家长去灵前磕头跪拜；张家心血来潮裹起馄饨，必然会盛一碗端与众邻分享。特殊的居住结构塑造了当下稀缺的和睦邻里关系。

　　夏夜炎热，繁星点点，老街所有的弄堂内、院子里、空旷处铺满了各式门板、藤榻和躺椅，人们摇起大蒲扇，喝着大麦茶，听樊家叔婶演唱越剧《问紫娟》，或听老金师傅开讲《诸葛亮火烧新野》。马路旁路灯下，老人们就着骨牌凳摆起楚汉战场，年轻人则摊开军棋捉对厮杀。这是老街人最快活的时光。铁畚箕里一圈圈垒起的蚊香散发出呛人浓烟，伴着老街人进入梦乡……

　　“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南长街有许多一人一椅的剃头店，男士们喜欢在这里理发，端庄的“三七开”、时髦的“狼头长鬓角”，各取所需。也有老人干脆剃个光头，力求“煞清、煞光、煞亮”。最负盛名的当数井冈山理发店，手艺好又漂亮的婉婉师傅是要预约的，时尚的“燕尾式”“羊毛卷”和“复古螺丝烫”，在她的吹风机下浪翻波涌。店里靠墙一排摆放的是电热丝烫发筒，沿窗有序排队的是俊俏的准新娘和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女士们并不介意烫发药水散发的氨水味和窗外运河里随汽轮飘来的机油味，因为她们将在这里带走属于自己的美丽。

　　东方照相馆则是南长街上的摄影艺术展示馆。橱窗里满是工农兵和老师的肖像，街坊里谁家俊男靓女或可爱孩童的照片进了橱窗，必引来一波波围观潮。那时男女青年皮夹里大多有一张自己的写真像，左下角赫然印有“东方”字样。照相馆与隔街而望的井冈山理发店堪称南门头时尚的领头羊。

　　生活在运河边的人，勤劳而朴实，实诚而浪漫。在夏日的蝉鸣里，急匆匆扒掉一碗饭，换上漂亮的衣裙，人约黄昏后，相约清名桥，到群众电影院看一场《庐山恋》，就是那时青年男女的花前月下。

　　保护历史文化街区，最怕找不到原有的街巷，闻不到诱人的味道，看不到熟悉的人和熟稔的生活方式。留住这些，就留住了城市的灵气，这是城市应有的温情、气度和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