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从“滩簧”到“太湖一枝梅”,锡剧百年的华丽蜕变

  □吴 歌

  “常锡文戏”今称“锡剧”,其发源于常州还是无锡,一直是两座城市争论不休的问题。常州人认为,锡剧最早源自江苏常州武进东乡,是农人吟唱的一种民间小调——叙事山歌,被称为“东乡调”。无锡人则说,锡剧姓“锡”,自然无锡是发源地,早期称“滩簧”或“锡滩”,无锡东乡羊尖就是“锡剧之乡”;而西乡玉祁也被称为“锡剧之乡”,玉祁与常州东乡接壤,著名锡剧表演艺术家王兰英少儿时就在玉祁学戏。

  常州人考证,“东乡调”在清代乾嘉年间已经出现,是一种男女对唱的民间山歌,早期流行于常州府阳湖县(雍正年间从武进县析出)与无锡县交界处,该区域于常州城是东乡,于无锡城则是西乡。根据文化传播的规律,这种民间艺术的流行是流散、开放的,并不受行政区划的限制。所以,“东乡调”只是一种民间山歌曲调,可以成为综合艺术——戏剧的源头之一,却绝非全部。

  清代无锡文人钱泳有不少著述,诸如《履园丛话》《履园谭诗》《兰林集》《梅溪诗钞》等,他的《履园丛话》曾经提及“滩簧”,不过写作“滩王”。同时代的苏州传奇作者沈起凤在其作品中也写到“滩簧”,他的《文星榜》第四出中道士云“唱滩王是我起首”,又云“《卖橄榄》粗话直喷,《打斋饭》嚼蛆一泡”。这两出都是“滩簧”中出名的以打诨逗笑取胜的曲目。嘉庆九年编订的俗曲总集《白雪遗音》,收有《占花魁》的《醉归》《独占》两段,也都属“滩簧”。可见,乾隆至嘉庆年间,“滩簧”已经流行,且进入文人视野被记录下来。毫无疑问,那时的“东乡调”只是常锡地区“滩簧”构成之一,而并非唯一,且“东乡调”只是一种山歌调,离成熟戏曲还差距很大。

  这一时期,昆曲已绵延数百年,在江南蔚为大观。虽然昆曲流行于园林豪门,追求高雅,“滩簧”滥觞于底层民间,风格流俗,但在“滩簧”到“锡剧”的过程中,作为“百戏之祖”的昆曲不可能对其毫无影响。

  对于乾隆时期的戏曲盛况,扬州人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曾有描述:“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当时,为了迎接乾隆南巡,扬州盐商耗费巨资搭建了豪华舞台,大戏连台,一时间扬州成为全国戏班子的集中地。盐商还组建戏班,优伶纷纷来投,随后就有了徽班进京、京剧诞生的故事。扬州与江南运河相连,戏曲盛况对江南地区的影响力不言而喻。钱泳在言及“滩簧”时说,以前戏曲一成不变,但“近则不然,视《金钗》《琵琶》诸本为老戏,以乱弹、滩王、小调为新腔,多搭小旦,杂以插科,多置行头,再添面具,方称新奇,而观者益众;如老戏一上场,人人星散矣,岂风气使然耶?”这段话里,钱泳将“乱弹”“滩簧”“小调”分而言之,显然这是三种不同的表演形式,“滩簧”已从“小调”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表演形式。钱泳主要居住于无锡、苏州,所言“滩簧”应该是囊括苏锡两地的。

  “滩簧”是锡剧的前身,在乾嘉时期因创新而获称“新腔”。苏州“滩簧”大量吸收昆曲元素,因而常被称为昆曲的俗唱。范祖述在《杭俗遗风》中讲述了苏州“滩簧”特点,即把昆剧长短句唱词改为七字句,同时将曲牌联套体改为板式变化体,但保留了昆剧原有情节、排场、角色和伴奏,因此加快了从田边街巷说唱向戏剧演化的速度。

  早期常锡“滩簧”的表演为两人对唱,形式近似于东北“二人转”,只是坐着说唱,后来为了吸引观众,逐渐丰富情节、增加演员,但演出场地仍在乡间,内容多粗鄙夹黄,这使“滩簧”常被视为黄俗的同义词。道光年间,“滩簧”就因被投诉有伤风化,而被常武官方下令禁演。在常州一些古村旧乡的老街上,迄今可见当时发布禁令的砖碑石刻。

  其时,无锡县却并未禁止“滩簧”,常州府阳湖县的“滩簧”艺人因此转到无锡乡间,并与无锡“滩簧”艺人合作演出,促进了无锡“滩簧”的发展。这也是无锡西乡玉祁和东乡羊尖都被称为“锡剧之乡”的缘故。无锡“滩簧”除了与阳湖“滩簧”共享“东乡调”,还融入了吴歌和道情、唱春、宣卷等曲调和其他表演手法,使之更加富于表现力和感染力。

  民国伊始,废常州府,阳湖县并入武进县,此时当地“滩簧”已形成几十部剧本,内容大多反映底层民众的苦难、反抗和生活愿景,但因内容依旧“涉黄”,仍不时受到官方打击。当地“滩簧”艺人,除了偷演的,还有一些出走他乡,目的地是正在崛起的海纳百川的新兴城市——上海。与此同时,浙江宁波“滩簧”和余姚“滩簧”也相继进入上海。上海的通俗舞台上,一时“滩簧”云集,竞争态势形成,这预示着一个戏曲创新高潮即将来临。

  无锡“滩簧”和武进“滩簧”在上海相遇并耦合,逐渐发展为统一风格的地方性剧种。虽然此时已没有了常州府,但武进艺人仍把“滩簧”称为“常州文戏”,无锡艺人则称“苏锡新戏”,后来两地“滩簧”融合改称“常锡文戏”。20世纪20年代前后,上海娱乐市场需求旺盛、生机勃勃,为常锡文戏的发展提供了时代机遇。

  从乾隆年间到19世纪末,这一时期大体可视为锡剧从缘起、发展到基本成形阶段。虽然同治、光绪时期锡剧已粗具雏形,但演员从两人逐步增至五六人,剧情日益丰富复杂,也花了50多年时间。至此,它仍只是一种以乡村为演出基地、非剧院化的小场景演艺,也没有最后定名。比如,此后无锡艺人袁仁义徒弟学成后回苏州唱戏,称之“苏州文戏”。南通、宜兴、江阴一带则仍然称为“南通滩簧”“宜兴滩簧”“江阴滩簧”。当时,上海也有一派“上海滩簧”,这便是后来沪剧的先声。苏南“滩簧”进入上海之后,才开始了从小演艺到大戏的转型,进入了剧院化场景演出和观赏的历史阶段。1923年,常州艺人王嘉大在上海曹家渡创办了“三民戏院”,这是第一家专演常锡文戏的戏院。

  1935年,无锡发生了严重的“滩簧”被禁演事件。之前,无锡本地士绅文人一直有反对“滩簧”的声音,力主严禁。民国初年的无锡报刊,对“滩簧”的批评很多,主要是关于看戏引发的治安问题、观众狂热背后的思想愚昧和社会风气颓废。1927年,无锡县宣布禁演“滩簧”,但艺人偷演始终未绝。1935年,有人向省里举报:无锡的一些戏院以“南方歌剧”名义演出“滩簧”。省里转令无锡县查禁,结果全城戏院所有“滩簧”一律被禁止。《人报》发表了一篇不同意见的文章,出面为戏院和艺人辩护。于是戏院便请《人报》主编做代表与官方理论,最终以改造提升“滩簧”为由,获得了一次试演权。

  当年10月5日,一部以明朝王其勤抗倭斩子为内容的无锡文戏《克宝桥》上演,取得巨大成功,获得官方、文化界、教育界、新闻界、演艺界和本地观众的一致好评。这场新编“无锡文戏”可谓锡剧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扭转了“滩簧”黄俗的负面文化形象,赢得了正常演出的权利。锡剧日后的发展和繁荣,都与这次无锡文戏的试演成功密切相关。20世纪50年代初,苏南行政公署将“常锡文戏”改名“常锡剧”。1955年,江苏省文化局发文,将“常锡剧”正式更名为“锡剧”。

  锡剧的主流由涓涓细流汇聚而成。追溯其最初发源,当以常州为主。这一点可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一辈锡剧大师身上得到佐证,他们的籍贯以常州东乡居多,如王兰英、费兴生、王彬彬、梅兰珍等,但他们的成名却都是在无锡舞台上。无锡之所以能够成为锡剧的重要发源地之一,离不开工商实业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快速发展的经济刺激了艺术娱乐的需求,市场需求的膨胀又激发了锡剧的创新和提升。

  叶圣陶曾将锡剧比喻为“太湖一枝梅”。确实,锡剧的孕育、发生、发展之地就是太湖流域。但梅花也许用来比喻昆曲更加合适,锡剧则是一枝山间杜鹃,或者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从社会底层生产而出,卓然于戏剧舞台之上。今天,更重要的课题,已非锡剧源头之问,而是如何保护振兴锡剧,源头已是历史,振兴则涉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