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最可爱的人”住进我们家

  □养 和

  (一)

  太湖之滨,梁溪河畔,是我的家乡。碧波荡漾、柳荫连绵的梁溪河,宛如一条巨大的青龙,它将龙头伸进西边的太湖,龙尾则留在东边“小上海”无锡的闹市,而我们村庄就坐落在这青龙背上。村前那条绿树掩映的小梁河,便是梁溪河的支流。七十多年前,这里的河水清澈透明,姑娘和嫂子都喜欢在河埠头淘米洗菜。月明之夜,来到河边,可以看到银光闪闪的水面上,无数游鱼在争啄水中的月亮。

  1954年,我十一周岁那年春天,村里进驻了一大批解放军战士。

  村长告诉我们,住进我们村的解放军,就是刚从朝鲜回国的志愿军,因为缺少现成的营房,有一部分战士必须暂时借住在老百姓家里;他们不久就要复员,各自回到老家去。

  如同炸开了一串喜庆爆竹,村上顿时沸腾了。村民们说,志愿军不就是“最可爱的人”吗?如今让他们住进我们家,我们这些庄稼人不知有多风光呢!

  志愿军进村那天,村上敲锣打鼓放起了鞭炮,村民们像过节一般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为了让家里多住几位战士,有的一家三代人挤进一个房间里。我家的堂屋就住进了一个炊事班,一共六位战士。

  志愿军一进村,就忙着为老百姓做好事。有的把房主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的把房主家的墙壁粉刷得雪白耀眼,有的将房主家漏雨的屋面修缮一新,还有的在房主的家前屋后栽上了绿茵茵的树苗。为了方便群众下河淘米洗菜,战士们将河埠头的青石台阶重新整修,砌得整整齐齐,接着又在小梁河上架起一座小木桥,使原来隔河相望的两个村子紧密相连。

  就这样,子弟兵和老百姓亲密无间,打成了一片。每天清晨,村头就响起清脆嘹亮的军号声。那是起床的信号。一向自由散漫的农民,没过多久,竟也不知不觉向这种军事化的生活看齐了,就连平时好睡懒觉的阿二和阿七兄弟俩,一听到这振奋人心的军号声,也打着哈欠急忙爬起身来,早早地下田干活了。

  住在我家的炊事班战士,就在我家隔壁一间空屋里建起了伙房。一到开饭时间,一股白面馒头的甜香便在村上飘散开来。这馒头的香味是如此诱人,使得我这个吃腻了大米饭的水乡孩子,站在伙房前,忍不住咽着口水做起了深呼吸。

  志愿军进村,给我们带来多少新鲜事呵。我们终于知道,朝鲜人管妈妈和大娘叫“阿妈妮”,称呼年轻的嫂子叫“阿子妈妮”。那儿冬天特别冷,老百姓家里的土豆常常冻成冰坨坨,志愿军吃不上饭,就靠这冰冻土豆充饥。至于志愿军的战斗故事,就更精彩了:黄继光、张积慧、邱少云、罗盛教,还有上甘岭战役……这些故事对于那些终年在田头干活的农民来说,实在比逢年过节上街听“诸葛亮借东风”“武松醉打蒋门神”的大书还要来劲!

  (二)

  在月光下举行即兴式的军民联欢晚会,是村民们最开心的事。那时,我们村还没有电灯,一到晚上,村子里到处黑漆漆的。但是,每当月夜,月光透过高高的树冠,照在我家门前一片空旷的砖场上,就像水波一样清澈空明。“唱唱唱!”只听得一阵哨子声响,不一会,战士们都聚集到我家门前来了。村上的姑娘小伙、老人孩子也蜂拥而来。没有报幕员,也没有节目主持人,晚会开场通常是轰雷似的一片吼叫:“何天应,快出场,一二三,快快快!”接着是一片暴雨般的掌声。很快,一个身材修长的战士挤出人堆,映着月光,浓眉下一双大眼闪闪发亮。他微笑着,向大家鞠了一躬,接着便将双手交叉搭在胸前跳起舞来。起初他只是站着跳,在场上风车似的转圈,不一会便蹲下去了,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插在腰间,两条腿弹簧似的轮番蹬出去,收拢来,再蹬出去,边跳边转圈,滴溜溜像个陀螺。战士们吆喝着为他鼓掌打拍子,富有节奏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也越跳越欢。转眼间,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边跳边唱,月光下满地是旋转蹦跳的身影。村民们终于明白了,原来战士们跳的就是朝鲜舞呵,顿时,掌声、笑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晚会结束时,军民齐唱《歌唱祖国》。这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刚刚流行的歌曲,气势雄壮,激情澎湃,人人会唱。在月光下,何天应的指挥特别卖力,战士和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姑娘和孩子,无不放开喉咙,纵情高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战士们有的吹起了口琴,有的拉起了手风琴,村上的小伙子们有吹笛子的,有吹口哨的,一时乐声大作,群情激昂,歌声笑声响彻夜空。

  突然,一个魁梧的身影闪进人群,只见他手里高擎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再用什么东西一敲,立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当当”声。这声音合着歌曲的节拍,犹如激动人心的鼓点,铿锵有力,在夜空中袅袅回荡。人们都惊异了,有几个战士忍不住打开随身带的手电。在手电光下,只见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笑得像一朵迎风招展的向日葵,配上那厚厚的嘴唇、疏淡的眉毛和眯成两条缝的眼睛,活像个弥勒佛!“呵,大老王,是炊事班的大老王!”战士和村民们齐声叫唤起来,原来他一手高擎着一个钢精锅,另一只手捏着把锅铲!

  “哈哈哈哈……”笑声将歌声淹没了。

  (三)

  晚会后,炊事班的大老王成了我们村家喻户晓的“明星”。他的憨厚、开朗、风趣,特别是那张弥勒佛般笑眯眯的脸深深地印在村民们的脑海里。相处久了,我觉得,在“最可爱的人”的队伍里,要数大老王“顶顶(最最)可爱”!

  一次,我患了感冒,躺在床上,发烧后什么都不想吃。晚上,母亲为我熬了糯米粥,我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朗朗的笑声,风风火火地来到我的床前,将一个钢精锅递到我的面前。呵,是大老王!他笑嘻嘻地望着我,揭开了锅盖,随着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气冒出,只见一个饭匣装着两个白生生的大馒头,那扑鼻的甜香顷刻间令我胃口大开。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大老王竟会给我送来我最想吃的东西。我想,一定是我在他们厨房门前咽着口水做深呼吸的馋相被他发现了。然而我更没有想到,当我从床上爬起来,嚼着香喷喷的馒头,走进隔壁的堂屋时,却见大老王坐在他的床铺上,面向墙角,端着一大碗用开水泡开的馒头皮,正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呢。这馒头皮是刚从蒸笼上刮下来的,他分明是将他的那份晚餐(两个馒头)省给我吃了。我心头一热,泪水顷刻模糊了双眼。

  这年的端午节,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那天学校放学特别早,回到家里,母亲在灶下煮粽子,我便拿起自制的钓鱼竿到门前的河岸上钓鱼。此刻,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边。因为已到汛期,小梁河的水快涨上岸来了。河水深不可测。我站在河岸边,脚下的泥土因受河水的侵蚀,早已疏松了。我踩在上面,稍一用劲,“轰”一声,便连人带泥,断崖式地栽进河里。只听得场上有人大喊:“黑炭(我的小名)掉河啦!”刹那间,我的身子从头到脚淹没在河里,耳朵灌满了水,轰隆轰隆响,仰脸一睁眼,白色的浪花在头顶翻滚。我双手乱划,拼命挣扎,因不会游泳,呛了好几口水,心里清楚,这下子要没命啦!突然,我全身一震,分明感到有一只粗壮的大手将我拦腰挽住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这双手已插进我的两腋,将我从河中举起来,一直举出了水面。我即刻意识到,救我的人一定是大老王,没有人有这么粗壮的手臂,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力气!果然,他从水里一冒出头,就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他带着一身水,高高地举着我,呵呵笑着,像一位得胜凯旋的将军,举着一面大旗,雄赳赳,气昂昂,从河里走向河滩,又从河滩走上河岸,一直走到我家门口的场上。我被他高高地举着,犹如凌空展翅的飞燕。望着西边天上一轮红日,想到大难获救、死里逃生的恩遇,我紧紧抱住了大老王的头,激动得热泪哗哗地流淌。此刻,人们全围上来,场上一片欢腾!我母亲一阵风似地扑过来,嘴里喊着“救命王菩萨”,扑到大老王面前,就要跪下去叩头。大老王忙不迭地放下我,扶起我母亲,咧开大嘴,笑道:“嫂子,可别谢我,俺还得谢谢你儿子呢,没有他下河,俺哪能当得上菩萨呀!”场上的人拍着手,全大笑起来。

  听到这话,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端午节后,战士们都要复员回家了。大约过了半个月,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村。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大老王,他回到了他的故乡沂蒙山区。

  七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童年时代与志愿军战士亲密相处的日日夜夜,更忘不了大老王救我出水,将我高高举起的感人一幕!他举起的是我的整个生命,他托起的是我的锦绣前程。我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上了新华社记者,为党的新闻事业奉献了一生。如今我已八十高龄,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在有生之年,我将永远铭记,是“最可爱的人”为我举起了生命的彩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