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伦
明朗的月夜,池塘边清亮的蛙声不时传进窗来,于是突然记起孩提时期夏夜纳凉的情趣。
小时候,我家就在古运河城南段的东岸住。推开窗户,往来舟楫悉在眼前。睡梦中可听见水边梆梆的捶衣声,直到醒来。
夕阳方去,河岸边就渐渐地闹嚷了起来。会游泳的男人们纷纷跃进河里,鱼儿般地钻上钻下,嬉笑欢闹,优哉游哉。我不谙水性,却爱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双腿插入水中,享受清凉带来的快意。兴起时,就从家中扛来个大木盆,浮于浅滩,然后两手抓住盆沿,随心所欲地瞎乐一通;或端坐盆中,双掌缓缓划动水波,三两个善泳的小伙伴推着我、护着我,小心翼翼地摆渡到河的对岸,虽惊险,却足以畅怀。这样在水中扑腾一阵,待暑气全消后再爬上岸去。此刻,汗收体爽,两腋下津津生风,惬意无比。黄昏了,暮霞渐渐散去,天空橘黄与青灰相间,夜气里弥散着醉人的炊烟香味,喧闹的河畔复归了平静。
晚饭后,院子里的五六户人家各自在门口搁起休憩用的木板,依次紧挨着,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木板上,絮絮地唠着悄悄话。东边的天上透出了洁白的月亮,墙角欣然开着的夜来香散出浓郁的香气,隔壁小巷内又响起了悠扬的竹笛声。这时候的夜晚,是那么祥和、美好!待到夜深,露水下来了,木板都湿了。母亲从盛满凉水的木桶内捞起个西瓜,操起刀子“哔剥”一声居中剖开,再一一切成船状小块。几瓣下肚,浑身通泰。院墙外的人声已经听不见了,仅剩下蒲扇拍打蚊子时断时续的“啪啪”声。屋檐下夜游的蝙蝠,影子似的从迷离的眼前掠来掠去。困了,我打个欠伸回到里屋,才一沾枕便进入了梦乡。
遇上闷热的天气,小院内没有一丝儿风,我就搬上个小木凳,坐到河码头的石阶上,借着河面上吹来的微风,独自体味着此处别样的凉意。在清幽的月光下,谛听着流水的细语和菜园子里夏虫的浅吟低唱,凝望着树梢间点点的萤火和夜空下明灭的流星,我觉得整个人连同我的心灵,宛然一泓清碧。邻近湾泊的船上,一人寂然地蹲着不住地吸烟,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的,且时不时将烟管敲打船舷,响声很空,嗡嗡传韵。子夜时,一串脆亮的笑声飘来,隔岸缫丝厂的女工下班了。渡口的船夫随即用篙子点开渡船,荡桨摇橹,悠然地朝对岸驶去,在微明中显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咿咿呀呀的桨橹声、依稀难辨的人语声,在黑夜中占领了整个河面。这时,影子和声音都像是在梦里。
一段时间,每晚我必去邻近的伯渎桥乘凉,因为那儿有人在讲《三侠五义》里的故事。说故事者是个已上岁数的男人,身穿黑绸短褂,一口地道的苏州方言,说起话来绘声绘色,什么御猫展昭、锦毛鼠白玉堂……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常赢得看客的阵阵喝彩。沐浴着晚风,遥想着一个个侠士的鲜活面容,每每引起我美丽的向往。可是,某一天桥头没了往日的热闹,听人说讲故事的已搬家了。我失落、沮丧,在折回的小路上孑孓而行。父亲见我连日没精打采,神色黯然,便问起缘由。我吐出了心事,他安慰我:“别难过,下次随我去南下塘的书场听一回书,那儿的艺人讲起故事来才叫精彩呢。”于是我心泉渐活。这位说书人大概早已作古,但其诙谐的神情、俏皮的言语,至今我不曾忘。
这儿,深埋着我童年朦胧而斑斓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