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有为
应戈子馀之邀,中秋、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在尚贤河畔金杜艺术中心,看了他与另几位艺术家的一个小型当代艺术展。
我对当下的“当代艺术展”素有成见,总觉得自我标榜的欲望太强了,为表达而表达。加之大概率草率的展陈、牵强的主题,偶尔有几件还不错的作品,也会被主办方弄得不知所云,所以一般不会主动去看。但子馀是近30年的老朋友了,他的当代作品,除了在微信里,亲睹的实物并不多。展厅在抬脚即至的地方,所以早早就去了——头戴英伦风毡帽的子馀帅帅的,一如既往是展厅里的明星,他被一众男男女女簇拥着,眉飞色舞地宣讲着他的艺术观点,与墙面上安安静静的他的作品,形成很大的反差,煞是有趣。
子馀早年是画架上油画和丙烯的,画得比较张扬。记得在无锡北门外戈宅阁楼画室,他给我看过一批触及人性的表现主义风格小画,画面很有张力,耐看。后来他在上海艺术区的大工作室里画了一批喧嚣大画,不知道那些大画是否已有真正懂它们的归宿。再后来,人到中年的子馀又去了杭州,随几位学院派的书法家研究书法,沉寂了几年,摹碑抄帖,竟练成一手漂亮的小楷。当时他还用工整小楷为我抄过一页董其昌的画论,格调颇似唐人写经,我因此判断,他也会像很多年轻时张扬的画家一样,人到中年就收敛了性情,在水墨、书斋里安享闲趣了。
没想到几年过去,子馀竟以“当代艺术家”的身份亮相,说“横空出世”有点夸张,但他的作品成为各大当代艺术展里的明星,却非妄言。先是国内的展览,继而国际大展,都得到广泛的认可与赞誉。不仅常与业内大师同台展艺,甚至跻身在北京鸟巢揭晓的“中国10位最具市场收藏潜力当代艺术家”排行榜。老朋友取得了傲人成绩,当然会为他高兴,但因为对当代艺术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差异,加之本朽近年对水墨画愈发亲近,与他面对面的交流反而减少。所幸微信时代,能很方便地看到他新作品的图片和视频。
子馀这些近似“立体构成”的装置作品,看似简简单单,利用材料微妙的体积变化,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微妙的光影、色彩变化。我其实是喜欢这些作品的,因为很容易就被它的形式感诱惑:它是三维的,挂在墙上却像一幅精致的二维作品,很难在当代艺术的名利场看到这么“雅俗共赏”的装置作品。我觉得是因为在书法上枯灯孤影的修炼,他才捕捉到了这种样式装置的创作灵感。当时评论界对这批作品的评价,也普遍落脚在了玄道之间,与“心象书法”玄奥理论略通。但是,我私下还认为,这种近乎设计的精巧作品,只能偶一为之。作品本身的“雅俗共赏”,就像一个能预知结局的好段子,精彩却不能引发更多的共情,更不要说激发批判性的思考了。
直至看到一组子馀在他至亲离世后创作的纯装置作品,装置中的物媒传达着像流沙消逝般的无助感,仅图片已令我动容。看来他是真的走进了当代语境,此前“简单”的装置作品不是一时之权宜。在艺术理念上常常喋喋不休的子馀,终于找到了适合他的创作语言。看来,与艺术家太熟,了解他的底细,反会引发对其作品的误读!此后,我再看他这些“简单”的装置作品,竟如看倪云林的画,虽然每一幅都是那几棵树几块石头,但每一笔都藏着情绪、心境的变化,每一件作品都是幽微、沉着,都是波澜内敛撩拨人心!以致对子馀后来创作的鞭书、新样式装置,也顺理成章地由衷欣赏了。
很奇妙,当天在展厅里,面对子馀多件依旧“简单”的装置作品实物,又有些许新的感受。我看到了神秘的分寸感,看到了破界而不逾矩的从容——子馀超越了在二维绘画里左冲右突伤痕累累的自我,用装置手段优雅地跨越了精神空间的边界。瞬间感动,为老朋友的作品!
子馀是“七零初”,这一代人青少年时期普遍物资困乏,导致艺术传承根基浅薄,有学养上的束缚。但大时代飞速进步,他们成年以后系统接触西方当代、东方传统并非难事,眼界因此迅速打开。子馀的表达欲和探索欲异于常人,于是学养与历练共修、外化和内省同参,从表现主义的二维绘画、修身养性的工整小楷,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多维装置。子馀生于古徽之地,大学毕业至今一直在无锡工作生活,被水墨传统浸润日久的无锡,当代艺术水土难服,气氛上对子馀来说也是一种束缚。同样,大时代的进步使北上京津、南下深港都可以“当日达”,更别说一小时内可速抵沪上,各大艺术区和艺苑名宿,子馀都闲庭信步从容游走。这些束缚对于多数讨“当代饭”吃的人来说如关山难越,他却把克服的过程视为蜜糖,还涂抹在了看似“简单”的作品上。心有猛虎就肆意践踏玫瑰,心是玫瑰就刺瞎猛虎的眼睛吧——子馀把一切假惺惺抛到了九霄云外!藏着裂变的“简单”才有张力,才是传递无穷力量的场。喜悦、忧伤、焦虑、渴望、恐惧、敬畏、诱惑、撕裂……种种情绪藏在里面,难怪这些“简单”的装置作品,可以一读再读。
有不少搞艺术评论的朋友觉得子馀的创作,已然走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过程,但他自谦才跋涉至“不是山”。看来,他对自己再次“化蝶”,仍有发自内心的动力。
另外,要提一下的是,金杜艺术中心当天开放的展示空间虽然不够开阔,但现场的灯光很专业,为这些装置作品增色不少。观众好像都能沉浸其间,津津乐道……如子馀所愿,无锡似乎又添了一些当代艺术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