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

只有敬亭山

  □张曙峰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留下的千古绝唱,也成了十多年来一次又一次去古徽州的理由。大多数行程,会取道宣城,但很少停留。对宣城的了解,多源于爱好书画,知晓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瑰宝——宣纸,其制作工艺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一回,总算有缘,在这座江南山城小住,得以更多地深入感受。

  入住敬亭湖宾馆,一查高德地图,旁边敬亭湖,背后敬亭山,蓦然想起诗仙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让这位“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大诗人,停留闲住达九年之久。心生好奇,不由地慕名而行,一探究竟。晚饭后,先绕敬亭湖走了一圈。对于见多了江湖河海的江南人来说,方圆不过两里的水域,远不如宜兴特有的“氿”范围大,称为“塘”差不多。早起,沿湖再走,一些爱好运动的人在晨泳,就如夜晚广场上的大妈,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与乐趣。而我,志在敬亭山,寻访谪仙人的足迹。山水有相逢,人生多畅意。

  敬亭山,位于宣城北,水阳江畔,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山,原名昭亭山,晋初为避帝讳,易名敬亭山。顺着山路,行走在盎然绿色中,倍感生命勃发的力量。宣城1235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250万,当真是地广人稀,而且绿化覆盖率高,是国家森林城市,也是国家园林城市。丰富的自然资源,孕育了多元的动植物种类。

  步行约两三公里,便到景区大门。时才七点多,尚未营业,来者多是登山健身爱好者,保安嘱咐注意安全。我暗自思忖,难道有山大王或是啥吗?我可不如太白诗剑双修、文武齐全啊。李白一生不羁爱自由,相传出生于西域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窃以为太白该是父辈迁移入川,定居绵州昌隆县青莲乡后出生,故号青莲居士。

  千古奇才李太白,这位才情万丈的诗人,却屡有失意,行走天下而至宣城周遭,一来岁月不饶人,历经沧桑终归田园,二来从弟李昭,时任宣城长史,邀约来此。公元753年,初来乍到的李白,由从弟李昭、族叔李云等陪同,登临敬亭山,留下名篇诗作。

  而彼时,族叔李阳冰近在咫尺,任当涂县令。李家多才子,这位尤善篆书的书法家,“劲利豪爽,风行而集,识者谓之仓颉后身”,甚至被后人称为“李斯之后的千古一人”,还曾于无锡惠山寺前巨石上手书“听松”二字,至今犹在。李白病重不起,将诗文稿交给李阳冰,后由其整理并作《草堂集序》。

  一路独行,路边水杉笔直挺立,如士兵列队欢迎。那挺拔的身姿,是不是也像李白的仙风傲骨,风华绝世,为世人追捧,令后人叹服,又不畏权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满池碧水映青山,一方古亭曾留仙。追忆当年,李家众人山林闲趣,已然不论职场政治。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生如梦,太白的最后岁月,更多的是出世感怀。

  岁月变迁,人已多少代,而磐石无移,默默地阅尽沧海桑田。山有石,石有诗。据统计,历代咏颂敬亭山的诗、文、记、画,数以千计,敬亭山也因此被称为“江南诗山”,饮誉海内外。南北朝时,门阀名士陈郡谢朓担任宣城太守,留下《游敬亭山》:“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200多年后,李白秋登谢朓北楼,写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随诗文传颂,敬亭山声名鹊起,直追五岳,更引无数文人墨客。唐代白居易、杜牧、韩愈、刘禹锡、王维、孟浩然、李商隐、颜真卿、韦应物、陆龟蒙;宋代苏东坡、梅尧臣、欧阳修、范仲淹、晏殊、黄庭坚、文天祥、吴潜;元代贡奎、贡师泰;明代汤显祖、袁中道、文徵明;清代施闰章、石涛、梅清、梅庚、姚鼐等,先后300多位文人雅士追寻谢、李的足迹,纷至沓来,妙笔生花,吟诗写赋,绘画作记,寄情山景,抒发胸怀,留下无数动人篇章和珍贵墨迹。

  竹林深处,在清晨的灰暗里,玉真公主白色雕像特别显眼,她梳着唐式发髻,一手持书卷,一手持团扇,远远望着就像仙女下凡。旁边便是玉真公主墓,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诉说着遥远的故事。玉真公主李持盈,武则天的孙女,在王屋山灵都观入道修仙,尊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据灵都观《玉真公主受道灵坛祥应记》碑记记载,其卒于东玉阳山仙姑顶,葬于灵都观北平阳洞府前。敬亭山玉真公主墓应该是衣冠冢,也算是人们有意成就李白与玉真的心愿吧。

  晨间无人,唯我独行。竹林幽幽,更显静谧。其实,人生路上,我们常常是孤身一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攀登,一个人感悟……李白曾诗:“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龙吟曾未听,凤曲吹应好。不学蒲柳凋,贞心尝自保。”置身于此,更觉诗人笔下生花,无不展现洁身自爱、孤傲不屈的情操。太白致力于官场,以求一展抱负,可惜终究缺少合适的舞台,或许最好的归宿,还是山水之间。寄情山水,纵意诗词,更显才情与个性。这一片山林,古树参天,茂林修竹,得以安抚那颗浪漫而不肯将息、追逐而无可奈何的心灵。

  拾级而上,是石涛纪念馆。这位清初著名画僧,俗姓朱,名若极,明宗室靖江王朱赞仪十世孙、朱亨嘉之子;削发为僧后,与弘仁、髡残、朱耷合称“清初四僧”,他的艺术主张和绘画实践,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可惜纪念馆还没开门,不然观赏一下,应该是展示个人生平和艺术成就的。纪念馆背后,指示有敬亭神树,一路寻访,终于遇见,树龄154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最终是树还在,人已远,推物及人,又何必争天夺地?这不,山清水秀,真是天然好土地。而我们,不过天地之过客,潇洒走一回。

  看着指示牌,太白独坐楼仅三百余米,看时间还有余,继续往前。青年时代,就喜欢旅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历无非来自经历。每一回出游,我总喜欢不达目的不罢休,角角落落都想走遍。

  殊不知这段山路坡度大,而且远不止三百米,走得挺累人。想起门卫特意关照小心,大概便是指山路难行,尤其是下了雨容易打滑。原本以为丘陵地带山不高,轻装上阵没带水,走着走着既出汗,还口干。终于走到太白独坐楼,其为阁楼式建筑,历代多次重修。一楼木雕,展示李白仗剑出川、翰林供奉等人生经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桃花仙人唐伯虎,曾经登山戏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苦乐自找,闲趣自生。门口有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饮料,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一下缓解了口干舌燥的不适感。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想当年李白独坐于此,山峦起伏叠嶂,绿林葱幽隐秀,唯有此刻不复苦争,真正回归自我。青山无言,却阅人无数,也诉尽人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何尝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无限感慨,幡然醒悟的肺腑之言。再往上走,便是怀英亭。位于敬亭山主峰“一峰”山顶的这座亭,记录了民族的苦难和英烈的忠魂。在新河庄抗日战斗中,陆军108师英勇作战,为了捍卫中华民族的尊严,为了保卫国土家乡而不惜献身。

  慢慢走下山,没有汗流,更多的是轻松与愉悦。但凡经历过攀登的辛苦,下山就轻松许多。又或许寄情山水之间,暂时忘却红尘烦扰,一身自在。少年时,看山水是风景;中年后,看风景是心境。不同的年龄,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苏轼临终前诗作“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恰恰体现出人生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出了景区门,一路往回走,路过广教寺双塔。双塔建于北宋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是七级方形平面直井式塔心室仿木楼阁式砖塔,保存了唐代佛塔的古意,为全国所独有。1956年被列入安徽省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又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惜两次经过均大门紧闭,我这个曾经从事过文物保护工作的人,无法近距离探究,只能隔墙而望。

  回到敬亭湖,仿佛重回人世间,人声车声,人流车流,现实生活与理想世界总有不小的距离。敬亭山走过一回,其实风景也无甚特别,而是切身体会,李白历经沧桑后渐趋平静的心境。脑海里响起隔壁老樊的歌:世界上有很多的东西,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能带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脾气……无论如何一起经历了风雨,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