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建东
我在广西南宁的最后一天,遇见了那棵意想不到的美丽异木棉。
彼时,异木棉刚刚开启她的花期,而我们江南已是菊黄蟹肥的稻香时节,四处盛放的菊花正在铺开江南秋冬的风花盛宴。唐代诗人元稹在他的《菊花》诗中写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那段时光里,我们可爱的元稹元大官人正和他的铁哥们白居易沉浸在“新乐府”的激情创想中,这一文坛大事大概发生在唐宪宗元和年间,也就是公元806年—820年之间。此后,这两位意笃情长的河南老乡被世人并称为“元白”。大概一甲子以后,山东出了一个盐商家庭出身的人物叫黄巢,因为长安应试不第,写下一首名为《不第后赋菊》的豪情七绝:“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花开后百花杀”一句正好对应了元稹的“此花开尽更无花”字面意思,只不过元稹那会还在诗情画意、缠绵悱恻,而黄巢彼时已经是沙场豪迈、杀气腾腾的另一番景象。出乎意料的是,自然随性的菊花在时代的更迭中,俨然成了文化前进的探路人,成了豪情壮志的宣誓人,成了历史语境的代言人,而菊花还是菊花,不会因为人世沧桑而忽喜忽悲,也不会因为时光飞逝而迷失她的形色、她的花期、她的风骨。就像这美丽的异木棉,经历三季的沉淀,避开三季的繁华,偏偏在冷落的清秋初冬,绽放一身的激情和才华,任凭你对比不同的心情和理解,摘取异木棉的别样片段,写成诗,铸成文,各自绘成不凡的自我。
异木棉的花期,一般从九月延续到次年的元月左右,横跨了整个秋冬,也包容了这季节所有的苍凉和荒芜,毫无保留地向世间展示她的光亮和绚丽、希望和憧憬。我查考了一下有关资料,广西南宁冬季的平均温度是13℃—20℃,最冷的1月份平均气温12.8℃左右,这个温度是大部分花木落叶休眠的温度,异木棉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放,不仅有着独领风骚的勇气,也有着厚积薄发的底气,更有着大器晚成的豪气。
异木棉因其有一树漂亮的单生反卷花而被当地居民赞为“美人树”,但是她强健的树干却密生着圆锥状的皮刺,犹如带刺的玫瑰,艳丽而不易接近。其树体可以高达15米以上,你很难想象这么庞大的枝干托举的却是一朵朵娇小柔嫩的花儿,然后一朵一朵又一朵,相互提携而上,四散奔涌,最终到达一片热烈绚烂,仿佛团簇的烟火,指向碧云蓝天,熊熊燃烧。这让我想起江南的月季花和淑女。生命之于这个大千世界,有着高度重合的活力呈现和生存法则,美丽时常伴随着排他和设防,奔放也不等于毫无护卫地自由奔赴,力量和柔美就像《圣经》里的赞美诗,伊甸园里的爱情神往,拥抱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
通往广西美术馆的秋月路车流稀疏,视野开阔,美丽的异木棉闪烁其间,婀娜多姿,像一只只巨大擎天的佛手,让这段生硬的柏油大道也变得柔软和温情,愈加凸显出岭南生活的闲淡和温和。佛子岭旁边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小山村就是一个部落,这里的河塘从不出租,只供养全村老少。这里的桉树笔直高大,在我的印象中桉树被称为“活体抽水机”,会无情地影响周边植物系统的生长和繁衍。但是村上的老人不这么认为,也许是桉树的经济价值足以让当地百姓赖以生存。这里的美丽异木棉,到了成熟期,一团团白色的絮状物会脱颖而出,悬挂在枝头,状如棉花。听当地的百姓讲,这些絮状物的柔软性、保暖性胜过真正的棉花,大家都用它来填充枕头。我又从一些资料里证实了异木棉果实的美丽和实用,改变了我原先对物象片面理解的惯性思维。可不是吗,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偏见是多么的可怕!与其说桉树的存在影响了旁类的生机,还不如说她汲取了精华而获得了经济价值的更高呈现;也不妨说异木棉的美丽,美到了果实累累,美到了绵软实用,美到了千家万户的心坎里,这种美,超越了感官,跨越了时空,穿越了思想。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散文《生命是一树花开》中写道:生命,是一树花开,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只要是自己心之所往,都是驿站,为了将来起程不再那么迷惘。这句话类似苏轼的名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其实,用我粗浅的理解来看,心若释然,随处都是安详。秋雨先生的散文往往于平行处石破天惊,他独到的排比常常能瞬间定格文章的走向和基调,穿破议论的坚冰,立意深远,命题宏大,视角独特,对生命和生活聚以长焦,透视到远方。苏轼大概忘了,岭南除了一骑绝尘的荔枝,还有这美丽的异木棉,如果没有浑身刺棘,美丽的异木棉绝对算得上是一棵憨态可掬的善树。只是,谁又能忍心去责备她经历了近乎自残的磨砺才赢得的尊重和敬畏呢?这种来之不易的尊重和敬畏,就像神圣的金字塔,应该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不断重构,臻于完美,走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