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我心醉处稻花香

  □张 翔

  生长于干旱少雨的西北高原,笔者熟悉梯田里成熟的麦子、谷子等旱地作物,熟悉禾苗青青、风吹麦浪的壮观场景,而对那首歌里所描绘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梦里水乡,却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稻田、稻秧、稻花、稻浪在梦里忽隐忽现。

  2020年往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客居江南的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次次走进原野,走近稻田,看水稻优美多姿的身材和长势,看稻田由青绿变成金黄的前世今生,体验几千年农耕文明的艰辛历程,品尝风吹稻浪、新米芬芳的喜悦……

  (一)

  “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罢亚肥。更被鹭鹚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唐代诗人韦庄的这首《稻田》,描绘的正是江南水乡的田园风光。

  五月,江南大地春暖花开,万物生长。水田里堆砌起来的绿色一天比一天厚实,风一吹,绿浪便滚动起来。几只白鹭舒展着轻盈的羽翼掠过水面,它们洁白优美的身影泛着灵光,掠过稻田,直上蓝天。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恋恋不舍滑翔而来,落在田埂上水渠边,文人雅士一般地开始悠然漫步,头颅缓缓低下又缓缓扬起,稻苗和白鹭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和美画面。

  随着布谷鸟“布谷,布谷,布布谷……”的召唤,江南水乡的秧门就打开啦!一块块平整的水田,晃着白花花的流水。男人们拔秧,女人们插秧,田野一片繁忙景象。有人挑着又湿又重的秧苗,走在泥泞的田埂上。女人们左手拿秧分秧,右手轻快地把秧插下。水声哗啦哗啦响起,在这清脆动听的节奏中,一块块水田披上了绿装。新禾齐整,株对株,行对行,秧苗轻轻摆动,亲吻着泛着涟漪的水波。风儿送爽,人们揉揉发酸发疼的腰身,看着希望的田野,笑意顿时在脸上洋溢开来。

  看看天空,伸伸腰身,放眼望去,稻田里已经铺上了碧绿而整齐的地毯。于是,不由得想起南北朝时期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据说,布袋和尚在游化民间的时候,喜欢和农人们在一起。诗中写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诗明白晓畅,从平凡艰辛的插秧劳动中,悟到生活的真谛,看到别样的人生,点醒了无数世人:稻农们一面插青秧,一面往后步步退,一直退到田边,一畦田的秧苗才算插好,看似退而实为进。插秧时,一把把青秧插满稻田,低下头来看到倒映在水田里的天空,也看到了自己。稻田水中的那片天,就如同我们内心的镜子,心若坦然,则所见即青天;心若悲观,则入目皆杂乱。人人应该勤耕耘,知进退,净心性。这正好与大儒王阳明的心说相对应:天下无心外之物,一切皆源自内心深处……

  (二)

  我最关心的,是想要亲眼看看水稻抽穗的样子和神态,可惜并没有恰如其分的时间段来观察。好在,二十多年前,刊登于《人民文学》的散文《九重水稻》,曾经对我的影响很大。作者聂茂这样描述道:

  水稻抽穗的时刻激动人心。一棵棵腆着肚子的水稻像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黄澄澄的太阳暖融融地停在空中,风止了。水稻在我们热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静谧中。一个又一个满怀母爱的稻子诞生了,它们舒展着蜷曲的发丝,欣欣然,接受太阳的洗礼……

  有诗云,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稻花,到底长什么样子呢?通过农科人员的指点,这才对小小的稻花有了直观的印象。

  一株稻穗约开200至300朵稻花,细细的,小小的,轻轻地挂在稻穗之上。一小朵稻花,便会形成一粒稻谷。稻花没有花瓣,从外观上很难看到雄蕊雌蕊,它们由稻花的内外颖保护。早稻和中稻的稻穗从叶鞘抽出后的当天,就有部分小穗开花,二至三天就达到盛花期,以后逐渐减少;晚稻在露穗后的第二天才开花,到了第四五天逐渐旺盛,开花比较分散。一株稻穗开花的天数,因品种、气候和稻穗大小而异。一般从开花到全穗开完,早稻需要五天左右,中稻需要六七天,晚稻需要八天左右。

  而稻子的扬花期,正是做水稻杂交的最佳时候。农科人员早早就活跃在田间地头了。他们精心剪去颖壳的三分之一,再用镊子娴熟地挑出五六个黄色的雄蕊,往往一个小时下来,才完成一株的操作,留下三四十粒,然后根据其优势与父本进行组合。于是,有才情的人低吟道,水稻扬花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美,是一种微醉的姿态,是袅娜的风儿轻轻舞动稻穗的呢喃。

  而此时,伴随着池塘里阵阵的蛙鸣声,古人们关于稻花、稻香的诗句也犹如满天星辰,在岁月的星空里荡漾……

  (三)

  寒露时节的江南,天气格外给力。冥冥的薄雾与袅娜的地气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开始快速升腾。一会儿的工夫,蓝天白云下的田野村落就无比真切地出现在了眼前。被机耕道、灌溉渠分隔得一畦一畦条块分明的大片稻田,在微风的吹拂中,稻浪翻滚、稻香阵阵,与不远处一排排栾树上灯笼般的蒴果互致问候。

  江南的稻子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不由得吟哦出这么一句改编了的歌词,浑身就有了劲儿。但也时时告诫自己,亲近稻田,一定要放慢脚步,俯下身子,不能走马观花,也不能浮光掠影。这燃烧着金色光芒的水稻,不言不语,只是用沉甸甸的微笑,致意大地沃土,致意辛勤耕耘的人们。

  在这个时节,稻田里已经没有了水光盈盈的样子,踩上去土地像橡皮一样富有弹性。水稻没有小麦那样的身高,但在充足的阳光、水分和养分的作用下,分蘖出的根茎十分发达。而稻穗本身要比小麦穗儿颀长、粗壮, 金灿灿的稻穗自然就会下垂,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新稻丰收了,新米出壳了!小时候会折几枝即将成熟的麦穗儿,放在手心里揉搓,吹去麦衣,一把香喷喷的麦粒儿,丢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呀嚼,新麦的清香立即弥漫开来。而现在,我小心翼翼折了几枝谷粒饱满的稻穗儿,有些笨拙地剥开柔韧的谷壳,青白的米粒就露了出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顿觉口齿留香,沁人心脾。

  汗流浃背的人们,吃上一碗新米饭,是再惬意不过的享受。饭粒晶亮,溢出新米香;米饭入口,滑爽湿软又柔润,细嚼慢咽的过程中,味蕾深处,就会留下对新米饭的深刻记忆——这也是汗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吧!

  咀嚼着喷香的米饭,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位故去的人——袁隆平院士。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江南的水稻田里飘荡。由“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和他的团队培育出来的杂交水稻,在国际上被称为“东方魔稻”。中国人用不足全球9%的耕地,解决了全世界近五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解决了“谁来养活中国”的世界性难题……

  (四)

  当馆舍里的书香遇到泥土里的稻香,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当地朋友说,去年附近稻田旁边的围炉煮茶火了,今年稻田咖啡店又热了。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旁边,邂逅一家咖啡馆,在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中,喝着咖啡看云卷云舒、稻浪起伏,应该是不少人心目中的“诗和远方”吧。

  在徐塘桥村高标准稻田边上,一座小而精致、名为“因花而开”的咖啡馆与我们不期而遇。喝什么咖啡、用哪里的豆子、手冲的技艺,这些都不重要,要的就是一个放松感。咖啡馆姓杨的老板是一位喜欢骑行、露营的“95后”,在一次愉快的骑行中发现了这片稻田,当即决定在此打造一座乡村咖啡馆,希望来到这里的游客可短暂逃离城市喧嚣,享受香浓的咖啡,感受大自然的宁静与美好。

  大片的稻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美得如同一幅油画,吸引了很多绘画、摄影爱好者前来打卡。“乡村咖啡馆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一种生活情趣。”摄影达人陈先生一直有个拍摄一百家“稻田里的咖啡馆”计划,今年已陆续打卡了十几家,比如阳山山南头文化艺术村里的“判断题”、仙木里·钟书房、看山书房等。陈先生说,宜兴上坝村的“茶山食野”是老网红了,还有开在胡埭、坐拥整片茶山的“山茶屿”,杨巷镇邬泉村的“稻梦咖啡”甚至搬来了绿皮火车厢……这些咖啡馆依托村落、稻田,视野开阔,景致很好,有些还兼具书吧、茶室、文化空间等功能,各具特色,美美与共,与城市里的咖啡馆相比,别有一番情趣。此情此景,不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们“诗意地栖居”之处吗?

  无锡和我的故乡海东是开展东西部协作的结对城市。团结协作,犹如种植水稻要经过诸多环节,来不得半点马虎与敷衍。地域不同,风土人情有别,但是,团结协作、和衷共济、风雨兼程、无怨无悔的“稻作精神”却在大江南北一脉相承。于是,我的记忆里“风吹麦浪”和“稻香十里”的美景开始反复切换,禁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邂逅江南,我心醉处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