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太湖周刊

中药的力量

  □杨文隽

  草木在大地上生长,中药在人世间造福。

  这是我在清贫的少儿时代,始终坚信的事实。

  抓中药,煎中药,喝中药,还有中药房的气味,我都喜欢。

  曾经有大半年时间,家里的一只煤炉上,每天搁着一个大肚黄身的土陶药罐,嘟噜嘟噜冒着热气,空气中浸着极具侵略性的药味。那个时候,我浪费着一个乡村女孩可以忽略的撒娇期,在一手拿双筷子一手拿块抹布守着药罐的母亲身边,消磨着一些时光。

  一付中药,泡好后,母亲要煎三次,分别叫头煎、二煎、三煎。用武火(大火)煮沸,之后转为文火(小火)慢慢煎煮,每过十分钟便要将筷子伸进药汁里去搅几搅,把下面的药翻上来,上面的药拨下去,以期药效均匀。一个小时之后,头煎完成。母亲举起沉重的药罐子,往碗里倒汁,起初加进去的六小碗水,此时差不多就变作这珍贵的一小碗了——是水、火、草药锲而不舍的配合,也是时间这个炼金术士,于其中提炼出的药的灵魂。然后是二煎,重复第一遍的动作,六碗清水复变成一小碗浑黑的汤。然后是三煎。筷子头上沾满药末子,磕打不完。三碗汤汁,分早中晚三次喝完。

  因为煎煮的时间或火候等细节把握不好会直接导致药效减弱,母亲一天中状态最好的时间,几乎都在专心致志守着一罐药。一般从晚饭过后开始,坐到炉前,控制着药罐下的火势,倾听着药罐里的声息,该开盖时开盖,该搅拌时搅拌,药物煎煮的顺序不能颠倒,药液不能溢出,煎药的母亲与她煎着的药达到了一种特殊的默契。

  后来我上学学到“苦尽甘来”这个词语,就不由得联想起这样的夜晚——门缝里挤出的火光和药味,药汤里泛着母亲期待治愈的目光。

  令我感恩不尽的,是一包一包草药经过苦熬进入母亲的体内,又以它超越植物的能耐,复原着母亲的身体。母亲终于从时刻眩晕的日子里摆脱出来,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无力的四肢变得有劲。家人同样为之鼓舞,久违了,欢语盈门,笑声绕梁。

  我由此明白,中药的奥妙一定藏在一棵草、一朵花、一只昆虫、一块矿石的相互作用中,而老道的中医能够发现它们身上演变出来的这些秘密,充分发挥它们的疗效。

  我第一次看病,找的也是给母亲看病的名老中医,姓黄。黄医生让我把左手右手先后放在一个小枕头上,诊了脉,又看了我的舌头,略微思量后,援笔开了处方。

  那一次,还有后来好多年的好多次,我拿着黄医生开的药方去中药铺抓药。当我跨过中药铺高高的木门槛,一股浓厚而芳香的中药味道,总会扑鼻而来。陈旧的木屋,却藏着一个幽深的世界。我的额头在屋檐斜漏的光线里,闪着不谙世事的微光。黑色古朴的木柜子,顶到天花板,长满了深藏不露的抽屉。抽屉的表面贴着药材的名称:一味味带着神秘感、可以救死扶伤的药啊!那些药名如同亲兄难弟,铺满了纸签:金银花、板蓝根、鱼腥草、连翘、川贝、半夏、冬青……

  穿白大褂的店员(司药)抓药,像是才艺表演,时或来到案板边看一眼医生开的药方子,时或轻轻拉开满墙小木匣子中的一个,取药,用小秤称,轻轻地抖去一些,确保重量的准确,而后返回案板,将药倒在黄皮纸上或纸袋中。每一味药在他的精心调遣下,各得其所,各归其位,恰到好处。用了一点辰光,药基本聚拢来,堆出一个个小塔。一包包用十字包扎法捆绑得严严实实,再将若干副包装严实的中药摞在一起扎紧,最上面留出一个活扣,一来便于解开,二来图个吉利。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我就做一个乡村的药铺郎中算了,给黄医生打打下手,学习中医的道和术,也可以让自己的家人及亲朋受益。谁曾想,时至今日,西医西药早已成为治病的主导。只是我一旦生病,尤其犯一些顽疾时,依然垂青中药,但再难寻觅黄医生那样的名中医了。母亲就经常感慨:黄医生要是健在该多好,一些毛病不用去医院,在家调调就能好。

  周作人在《草木知秋》中说道:“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我看到这句话不禁叹道: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也如我般从草药中喝出快乐来!回想起那些中药汤汁、中药颗粒,我就似闻到阵阵的草木芬芳,于是鼻息间的药香就更浓重了。

  亲身经历告诉我,中药是一种力量,而对中药的“相信”,是另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