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太湖周刊

纪念母亲

  □沈中卫

  我的母亲周婉君,生于1944年农历三月初五,卒于1994年1月14日,出殡的时候大雪纷飞,那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母亲在我生命中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母亲,我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母亲,我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因为母亲,我初心不改,凭良知行医;因为母亲,我研究家庭心理学,参悟生命……

  父亲初中毕业后进厂工作,不久下放农村,从一个白面书生渐渐锻炼成干活好手。母亲怀我的时候正患血吸虫病,最终还是保住了“孕不逢时”的我。当我开始有记忆时,母亲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关于母亲的回忆支离破碎,或因珍贵,还记得自己被放在枕席套里荡秋千的幸福;再大些,是在外贪玩,傍晚被母亲赶鸭子似的往家赶;不知是几岁时,母亲的一次夜晚赌气出走让我觉察父母的不和;长久以来最深刻的记忆还是她卧病在床,以及病情缓解时的拄杖而行,最后逐渐失去行动能力,全身关节肿痛变形:鸡胸、龟背、鹤膝、鸡爪……面容也因长期服用激素药而浮肿如满月。

  小学开始有同学给我起外号“瘫婆”,伴随而来长期、大量的家务劳动记忆:翻捡工业垃圾、所有力所能及的农活、建房活。相对于父亲的命令、祖母的辅导,母亲还不忘给予物质奖励,还记得这样的场景:卧床的母亲为了鼓励我干家务,许以一毛钱的“重金”犒赏……如今看到女儿每周拿到零花钱时毫不掩饰的知足和开心,我就常常会想起母亲。初三时我开始渴望飞出这穷苦黑暗的家,最终成为中考“黑马”,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天一中学。大约因此家里添了一只二手红灯牌收音机,母亲开始有了解闷的伴儿,而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苏州评弹。坐在藤椅上倚杖而听,以此残躯而能神游物外,也算苦中作乐吧。现在我一听到评弹那琵琶调儿,就会想起母亲。

  高一冬天时祖母去世,同时母亲病危,起因只是呼吸道感染,当时家中忙于祖母的丧事无人顾及,等到做赤脚医生的姑父发现异常,母亲已开始嗜睡昏迷,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开出病危通知单,救治良久才缓过来。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请假陪护,睡到半夜猛然盗汗惊醒……这次病危,各位姨妈大为不满,认为老屋阴暗潮湿晦气,商量后决定要克服一切困难,让母亲出院后住到新家。当时新家只造了一半,就我们兄弟俩住着,砖墙泥土地,前门用红砖堵上,后门是一扇破旧的油毛毡门,点的电石灯。于是叔叔砌起漂亮的柴灶,爷爷请人安了自来水,外婆家的表兄们过来焊造铁门,大家一起动手铺砖地、拉电灯……母亲出院后终于住进新家。

  而后的日子算是母亲晚年最幸福的时光:在这里,她接受了针灸治疗、中药外敷发泡治疗,并在我指导下进行气功锻炼,虽然都没有什么效果;在这里,她养了一只从外婆家抱来的橘猫,这是家中第一次养猫;在这里,她继续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评弹,后来听到了我买的录音机播放的音乐,最后还看到了彩电——因为在这里,她终于等到大儿子结婚;在这里,她盼来小儿子学成归来成为医生,并看到了未来的小儿媳和亲家公、亲家母……

  工作第一年严冬,母亲因同样的呼吸道感染高烧不退,住进了同样的医院,虽不曾昏迷,生命力却比八年前更弱,当我听到母亲孱弱的心跳,心知已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是日夜守候服侍,最后母亲拒绝治疗要求回家。当与家兄抬着担架走在路上,我感到无边的悲痛、无助和不真实!这天晚上,母亲终于看到了自己正好满月的长孙,白白胖胖,一如自己长子小时的模样。第二天,母亲让我去上班,9时多,家兄来报,母亲走了。母亲化为灰烬的那天,积雪没过脚面……

  想起大学一次暑假期间骑着三轮车载着母亲在路上的谈话,那时偶尔会思考死亡,感觉死亡就像黑洞一样吞没一切。当时刚骑过村口一个倾斜弯道差点翻车,不禁又想到死亡,因此问母亲:你认为死亡是不是很痛苦很可怕?没想到母亲平静地说,死亡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什么痛苦和可怕的。或许对于母亲来讲,死亡正是此生苦难的解脱,或如花之凋落,化泥护根,非常自然;或许以她一生的苦难病痛,已经彻悟生死之平常如梦如醒。

  大学的学习,使我渐知类风湿性关节炎可谓不死的癌症,是一种原因不明、进展不定、疗效不一的免疫性疾病,一种心身疾病:一般病人体质、性格较脆弱,在无法忍受身心两方面之劳累、伤害的时候,免疫系统发生紊乱,向自己的关节不断发起不必要的疯狂进攻,以致此病。这样的病,恐怕非药石能救。

  我因此试图通过研究家庭心理学来了解其中奥妙:身之病,心之病;人之病,家之病。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每个人的心灵上留下烙印,然后投射到社会中,由此产生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家庭中的关系,简单一点来讲,只有两种,压迫与被压迫或民主平等,其中民主平等的关系比较少。家庭关系,受每个人的性格牵制、决定:纵容溺爱养成暴力,暴力制造柔弱、压制柔弱,柔弱反过来也会用各种方式来应对、报复这种暴力,比如压抑、伪装形成严重的双重人格,比如积弱成强也成为暴力制造者,在更弱的个体甚至物体上施展自己的暴力,再比如很自然地选择逃避,逃避现实、撒谎、逃离这个家庭,甚至是逃离这个人世。

  我们可以从长辈身上看到自己的身体遗传特点,更可以看到自己的性格何以形成。男女结合,相当于两个家庭的结合,意味着背负各自家庭的心理、性格特点进行磨合,然后在孩子身上看到自己性格施加的决定性作用,所以我们必须为孩子的性格负责,去积极磨合自己的性格以适应伴侣,并尽其所能去影响对方甚至是长辈的性格。这一过程,可以说是一场修炼。修炼的前提,就是走出自己,学习吸收人类共同的智慧,以此增强自己的悟性。女人是一所学校,苦难的母亲更是一所学校,母亲如果能看到她儿子现在有如此领悟,或许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