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草

　　每天会有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留下无数的脚步声，但它们都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更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唯独那一晚“嚓嚓、嚓嚓”的脚步声，七十多年来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忘记。

　　那是1949年4月，还不足八周岁的我，正在无锡新庙前小学三年级读书。那时全家租住在圆通路西映山河路口西北角一幢宅院的前厦。从4月下半月开始，家里宁静的气氛好像有些变化，在房东三阿姨那里常会听到“北门那里有人遭遇抢劫了”“江阴那里要打仗了”等消息。这些消息可让妈妈担心死了，我父亲早已去世，大哥二哥都在外地，家里最大的“男人”是年仅十五岁的三哥，剩下的就是我们五个还不大懂事的小弟小妹，真要发生什么战乱，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到了4月20日，外面马路上还是和以前一样，车来人往，我们兄妹几个也还是照样背着书包上学。但是，与我家隔着西映山河的路对面，有一个大院子，是当时国民党宪兵队的一个机构，原本比较安静的院子，那几天突然有不少人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还不时传出喧闹声、吼叫声，弥漫着一种令人紧张和不安的气氛。

　　4月23日上午，我按时到达学校，走进教室坐好等老师来上课。但老师进教室后没有给我们讲课，而是说：“同学们，今天不上课了，大家赶快回家去吧！”我傻乎乎地待着没走。不一会儿，在隔壁辅仁中学读初一的姐姐急匆匆地跑来，拉着我和小哥哥就走，说外面要乱了，赶快回家。快到家经过那个宪兵队院子时，我发现门口的哨兵不见了，院子里面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家中大人们忐忑不安，说现在街上没人管了，万一要有抢劫、放火的怎么办，还对着我们说：“你们小孩子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出门！”白天总算无惊无险地过去了。黑夜来临，三阿姨跟我妈妈说，现在不知外面乱成什么样，你们孤儿寡母的，可要看好自己的家，让女孩子和几个小孩睡到柴间屋里去吧。

　　宅子后院里有两间厨房，西边小厨房是房东家用的，东边大厨房是我家和顾舅舅家合用的。两间厨房都带有一个柴间屋，因堆放烧饭用的柴火，比较杂乱，灰尘也多，所以平时是不许我们到里面去玩的。现在听说让我们去柴间屋，还可以睡在里面，我好奇又激动，卷了条小床单就和姐姐高高兴兴地去了。

　　一开始，躺在带着一股稻香味的稻柴铺成的床垫上，还真有点新鲜感，但没过一会儿，我就觉得没有睡在床上那么舒服，尽管姐姐就在身旁，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加上柴间屋内特别黑暗，我有点害怕了，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儿，角落柴堆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还伴着几声“吱吱”老鼠叫，我更害怕了，于是悄悄爬起身。姐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害怕，我们回房间里去吧。我俩就轻轻地溜了回去。

　　这时已快半夜了，周围寂然无声。妈妈和三阿姨都没睡，神情紧张地坐在中间客厅里，看到我们也没作声，妈妈默默起身，拉着我和姐姐回到前厦我们住的房间，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护在一起。不一会儿，不知道是哪位哥哥轻声说：“听，来了，来了。”果然，一阵“嚓嚓、嚓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是多少双穿着布底或胶底鞋的脚，在石块铺成的马路上整齐有力地行进发出的声音啊！我和哥哥姐姐好奇地挤在临街的窗口向外张望，只见圆通路上从光复门方向走来身着黄军装、步伐整齐的队伍，他们向市中心走去，虽然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在“嚓嚓、嚓嚓”的坚定步伐声中，不到八周岁的我，似乎已经能感受到这支队伍勇往直前的气势和必胜的信念。

　　后来我才知道，毛泽东于1948年12月30日为新华社写了题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新年献词，向世界宣告：“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淮海战役结束不久，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100万兵力，集结在长江北岸，投入了整训、整编工作，为渡江作战做好了全面准备。

　　1949年4月20日，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撕去了“呼吁和平”的假面具，国民党无锡军、政、特、宪机关开始纷纷撤逃。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在西起江西湖口、东至江苏江阴的千里战线上，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以排山倒海之势分三路强渡长江。

　　4月23日晚10时左右，人民解放军二十九军八十七师先头部队经梨花庄占领无锡火车站，一路未遇抵抗。晚11时左右，先头部队从光复门入城，受到各界代表及工商自卫团的热情欢迎，无锡解放了！24日清晨，天方大亮，人民解放军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胜利门入城，城内中山路两侧及大小街道挤满了手持彩旗欢迎子弟兵的人群。下午2时，万余名群众参加了在城中公园召开的欢迎人民解放军入城的大会，会后进行了盛大的游行活动。25日，我们兄妹又背着书包上学了，路上很安全，校园也还是那么整洁，院子里的石榴树好像在向每个同学说“早上好”。教室里欢声笑语一片，上课钟声响起，老师走进沐浴在4月明媚阳光中的教室，新的一课开始了……

　　75年前4月23日的那个夜晚，人民解放军“嚓嚓、嚓嚓”齐整而又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宣告古老的无锡从此获得了新生。4月27日苏州解放后，我二哥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并随大军南下，不久我三哥也报名成为军事干校的学员，挺进大西南。1950年，我戴上了红领巾，成为新庙前小学第一批中国少年儿童队（1953年改名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

　　是的，75年前4月23日那晚“嚓嚓、嚓嚓”的步伐声已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童年时代一个永远不会忘却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