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树铮
许氏藏书及成就
居移气,养移性,出身这样的诗文礼乐之家,许氏兄弟个个是出类拔萃的文人雅士。老大许庭坚,字麟石,恩贡生。为人怡雅简夷,与物无竞。无论寒暑,日夕沉潜学问中。夫人是山东陵县知县进士施立亭的独生女,一生夫妇唱和。庭坚著作等身,但落拓不自收拾,散轶过半。其存者,《捶琴阁集》《忍古斋稿》《吴门记游》《锡山画苑》《梁溪志异》《古今文草》各若干卷。
庭坚又以笔墨丹青名重当时,“画得董、巨神髓,人皆珍藏之”。他的山水画与鲍汀、俞瑅并称于时,曾与名画家、姻亲邹一桂合作字画。今《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里,列有他的条目。
老二许仲堪,字美尊,别字眉岑,太学生。清代周镐《犊山类稿》云:“自六经子史,旁及九流百家,靡不窥究。诗文以气胜,伸纸染翰,疾若风雨,下笔数千言,不屑点窜,时出绪余,习绘事,摹古篆刻,无弗工以神者。”著有《种学楼诗》《放翁诗注》《宋诗寸锦》《本朝咏物诗》《蛤螺集》《读书分类随录》《印史会要》《雕虫馆印谱》及《杂谱》四卷。夫人身出名门鸿山杨氏,是国学生杨效溥之女,仲堪先生中年后绝意科举,不问生产,闭门读书治学。杨氏掌管内外,总理一切,使这个食指浩繁的家,“五十年隆盛如昔”,保证了子弟们心无旁骛,专心读书求学。
学界都说宋诗难注,莫过于苏轼、陆游二家,而陆诗尤为难注。仲堪极富才学,他对陆诗从无人注解,很是感叹,“慨然引以自任”,在晚岁闭门读书养病之时,取出陆游的《剑南诗稿》八十五卷,荟萃抉择,选取佳作为家塾课本,一一证明其出处而疏通其意类,编成《陆诗选注》一部。又编陆游年谱一卷,力求做到“言与时合,事与地副”。他的编著,字字须有来历,一字不妥,甚至连日求索,非得精当而后已。昔日陆游评施元之(曾任官司谏)注苏东坡诗道:“司谏公以绝识博学名天下,用功深,历岁久。”仲堪认为他的《陆诗选注》对此已“无憾于东坡之意”了。这两部工程浩大的书,使病中的他“精血耗倦”。他的挚友周镐作《陆诗选注序》,序中说:施司谏注苏东坡诗,是靠了友人顾景繁之助,又得其子施宿后续之力才得以完成。而一部《陆诗选注》外加年谱一卷,却是有病之身的仲堪以一人之力完成的啊!且生数百年后之人,来揣摩古人之心,其难更百倍于施氏。接着作者写道:“发嚆矢之先声,导滥觞之始波,美尊(仲堪)之意,于是乎在继长增高,以俟能者。后之君子,当共谅焉。”周镐对《陆诗选注》推崇备至。
许仲堪无疑是宋以来陆游诗注第一人。施氏父子的苏诗注本以其繁征博引,诠解详备,称誉士林。而以仲堪之学,其注陆诗亦定然堂庑深广,万分遗憾的是兵火燹焚,这两部家藏文稿未见付梓板行流传下来,否则仲堪先生当与编选《唐诗三百首》的同乡“蘅塘退士”孙洙一样有名了。世事难料,思则怅然。
老三许建封,字桐叔,太学生。“专肆力于六经诸子,证坠辩妄。有郑樵范谔昌之遗体。”为人冲和而坚确,于世无忤,“性习静,有洁癖,绳床棐几位置,彝鼎、茗椀、觚勺之属,必清必整。好树艺,佳木异卉,罗列阶除,花时洒扫。闲轩抽架上宋元明诸公卷轴,焚香展玩,兴至,酌酒咏诗以为乐……平生好古求是,不近名誉。著有《咍奤集》《已幸稿》二书。”
老四许地典,卓然四子,字司大,自号竹香,别号红鹅主人,邑庠生。性英敏疏朗,自喜好读书,尤好猎说部言。家故富藏本,取前代裨野经志传记,涵濡其间,翰墨名画及狗彘草木、祥眚艳异,苟有益于世,横竖钩贯,手口弗倦。
老五许坦之,字履吉,国学生。人以“书痴”目之。幼聪颖,涉猎辄能记诵。内敏外疏,洒落自任,平日潜心博览兄长们的著述,识微见远,众兄长都叹以为不及。
老六光陛,字觐阳,号秋湖,太学生,与太学生、盐提举衔顾鸿逵(顾毓琇先生之祖上)为儿女亲家,直至民国,这一房书香很足。
父亲殁后,弟兄们将家事都委托给老二仲堪,潜心读书攻举业,真可谓“一家机杼,同织文章”。而仲堪素来勤俭,丝粟俱有节制。众人则推腴就瘠,不区厚薄,同居数十年,食指百计,相处极为融洽。这样的日事治学,独善己身的家族,却每“遇大义力任不辞”;乾隆五十年,江南大旱,赤地千里,太湖湖底朝天,灾民流离失所,惨不可言。许氏兄弟由老二仲堪出面,出谷平粜,又捐资助赈,饥民存活无数。地方官吏上报朝廷时,庭坚、仲堪兄弟相互推让,后以仲堪名应,“再辞不获,奉恩诏给予州佐,授登仕佐郎。”
清香原不要人知
清代除了官办书院,对“敦崇实学”的私塾义学的设立也予以鼓励。因之,锡地望族都普遍建有义学、私塾,以为振兴家族、培养人才之途径。许氏私塾即其中之一,历官漳州、衢州知府的清代贤吏、著名学者周镐就是从许氏家塾中走出来的。他自幼与许卓然的儿子们同窗共读,手足情深,后与许仲堪结为儿女亲家,中举后因久未授官,还曾数年授徒许氏家塾。其所著《犊山类稿》记载了不少与许家有关的诗文、传记,使我们今天犹能窥见许氏之学及诸多有关他们的情况。周镐对许氏兄弟的人品学问十分赞赏,得益良多,旧谊至死不渝。
钱锺书先生所著《谈艺录》颇关注许仲堪,其述如下:
叶润臣《桥西杂记》云:“嵇承咸《梁溪书画征》,言其乡许眉岑仲堪注放翁诗甚详,未板行。不知存否。许与鲍若洲汀友善,乾嘉时人”云云。余就傅以来,居无锡日少;复遭乱离,名虽故土,实等互乡……
清末民初著名藏书家叶昌炽汇藏书家于一编的名著《藏书纪事诗》第264诗为“浦见龙起潜,许仲堪眉岑”,注释云:“其乡许氏富藏书。有许眉岑仲堪者,注放翁诗甚详。眉岑与鲍若洲汀交善,乾隆、嘉庆间人也。”仲堪乃乾隆时人,锡山许氏宗谱载,君生乾隆十年,卒乾隆五十九年,未入嘉庆朝也,叶先生未作详考,今笔者为之补课,呵呵。
读过《清代散文名篇集粹》的,都知道《山中与鲍若洲书》。仲堪先生与鲍若洲交善,当属气味相投。许氏家富藏书,弟兄皆以学问闻于世,“余技旁及绘事篆刻,以故知名之士咸集其门。”
在吴晗所著《江浙藏书家史略》及近年出版的《文献家通考》中,均有许仲堪、许庭坚之名,并介绍其藏书楼:种学楼、忍古斋。然而作者均不谙庭坚、仲堪乃嫡亲昆仲,且庭坚为长。当时人评无锡藏书家谓:“吾锡藏书家推许氏,邑中往往称三许云。”这“三许”就是庭坚、仲堪、建封三兄弟。庭坚、建封曾参与其师刘执玉选编的《国朝六家诗钞》,留响至今。此书由邹一桂、沈德潜作序,乾隆三十二年出版,现存国内外多处公家图书馆。邹、沈皆进士出身,均高寿,以文才得乾隆皇帝赏识,一时文坛独步,领袖群伦。
有清三百年,明辅这一脉,代代都是太学生,国学生,恩增生,恩贡生……书香门第,名不虚传,他们也都不忘自己是许舍里人,许庭坚常用的一方藏书章就是“许舍山人”,慎终追远,不忘其根本。
科举时代,读书人当然要追求功名,许氏兄弟虽才学出众俱为诸生、太学生,却都因科举劳形而早逝,始终功名不就。“上天妒良才,文章憎命达”,一个个身后传记,均出名家手笔,读来低回,也真实反映了一个时代:“如君之才,可以大显于世,而顾十困省试,庚子科仅一膺房荐,而卒不遇,人亦莫有窥其蕴者。履吉死,君益多病,进取之志顿衰。遂键关著书,绝意贡举。”青云无路,仲堪先生中年后遂绝意仕进,志在学问。
建封“素赢,中岁得疾而读书益力。卒年五十一”。
地典“殊不屑事场屋,而举业师日以此督之。灯昏掷卷,中夜彷徨,辄悲愤谓‘大丈夫务为不朽盛事。华盛时荣名不立,耄矣无能为也。’怅然者久之……既籍名诸生,戊子岁应京陵试,道出江上,以疾归,寻卒”。鄙薄功名,然终为之折,年仅十九。
坦之“年过三十,犹局蹐童子科,庚戌春,以病不能赴试,甚怏怏疾亟。时又举一女,家人故秘之,以男告,君跃起大笑,命治宾筵,作汤饼会。后询得实,乃长叹不言,数日而瞑”。年方三十三岁,尚在青年,时人惋惜他的学识品谊,伤其早逝。
到了卓然先生的孙辈,仍举业无望,时人视为“其文淹雅贯通,为近今罕觏”的仲堪长子许镛,邑庠生,被教师、名士姚半塘目为“国士”,然三次落榜,“省试不售”。“君自伤”,嘉庆十一年秋“竟以疾卒”,卒仅三十四岁。
直到光绪二十年,七世治学之家,方有庭坚四世孙许士熊中举,名登科甲。科举害人,在在令人惋惜。时至今日,考试制度之利弊,仍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