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琪
(一)
进入河南科技大学开元校区的那一刻,春阳正斜斜地穿过琴湖的柳梢,将细碎的金箔洒在石板路上。朋友笑指远处浮动着的烟霞般的绯色:“看,那是牡丹在召唤。”
转过图书馆的飞檐,忽有暗香浮动,千株牡丹舒展霓裳,姿态万千。“姚黄”如金缕织就的云霞,“二乔”似粉白相间的蝶翼,“冠世墨玉”则将夜色凝成墨痕。最夺目的是“玉楼春”,花瓣层层叠叠玲珑有致,恍若李白诗中“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具象化。我们在“青龙卧墨池”前驻足良久,其墨色花瓣中央晕染着青碧,恰似水墨丹青的留白。几位美术生支着画架,炭笔在素描纸上沙沙游走,他们笔下的牡丹既有工笔的精致,又带着印象派的朦胧。忽闻琴湖对岸传来《牡丹亭》的吟唱,原是中文系的学子在排演昆曲,水袖翻飞,春和景明。
暮色渐浓时,牡丹园显出另一番韵致。晚风拂过,“梨花粉”泛起涟漪般的轻颤,“黄翠羽”的羽状花瓣簌簌作响。穿汉服的少女们提着宫灯走过,流苏与牡丹相映成趣。
(二)
踏入洛阳博物馆,仿佛穿越时空的甬道,每一件展品都闪烁着历史的星光。曹魏白玉杯映入眼帘,和田羊脂玉的纯净脱俗与三国薄葬之风中的考究交织,无声诉说着“朴素即美”的魏晋风骨。与之相对的北魏泥塑佛面像,历经火焚、崩塌,仍存慈悲笑意,嘴角微扬的弧度恰似东方“蒙娜丽莎”,将佛教艺术的神性与人性的温度融为一体。三彩黑釉马身躯健硕,釉色深沉如夜,马尾束起的姿态暗示着战马的桀骜,而偶得的玄色釉彩则是“运气”的馈赠。一旁的东汉彩绘陶百花灯,以龟驮昆仑、羽人引魂的奇幻造型,将汉代“事死如生”的生死观化作具象的浪漫。最令人流连的,是血珀骑羊俑——深红琥珀雕琢的童子与卧羊憨态可掬,背后藏着魏明帝对早夭爱女的深情,让冷硬的文物陡然生出人性的柔光。
驻足于此,恍然惊觉:这些珍宝不仅是工艺的巅峰之作,更是古人思想与情感的容器。青铜爵的简朴、唐三彩的绚丽、金银平脱漆器的繁复,无不印证着中华文明的多元与包容。博物馆如同一面棱镜,将洛阳十三朝的辉煌折射成可触可感的细节,让人在惊叹中生出对历史更深沉的敬畏与共情。
(三)
站在伊水北岸的栈道上四顾,两岸杨柳依依。龙门石窟的十万余尊造像如星辰般散落崖壁,而我心中最耀眼的那颗,始终是那尊卢舍那大佛。
20年前的初见印象已经模糊,今天,怀着虔诚的心,登上98级石阶,再次瞻仰。通高17.14米的巨像依山而凿,通肩袈裟的褶皱如流水般垂落,每一道衣纹都在诉说着大唐气象的丰腴与从容。最摄人心魄的,是那抹跨越时空的微笑:双唇微启似有禅意低语,眼眸低垂如俯瞰众生悲喜。传说这面容以武则天为蓝本,难怪那圆润的下颌与舒展的眉宇间,既有帝王的威仪,又含女子的柔婉。
导游特意关照,游览龙门石窟,有一方古碑不容错过。碑高0.68米,横长2米,上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字势如龙蛇腾跃,墨痕间似有风雷激荡。此即宋代道士陈抟的“十字卷碑”,千余年来以孤傲之姿静观伊水东流。
据介绍,陈抟一生淡泊仕途,却以“陈抟老祖”之名震动朝野,宋太宗曾赐号“希夷先生”。其思想融汇道家玄理与儒家哲思,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据碑文跋语记载,此联原为陈抟在华山白云堂壁悬挂的纸绢墨迹,北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年—1016年)被盗,在太原临颍张氏、金华宋氏等藏家手中辗转,至清同治七年(1868年)由龙门僧智水摹刻于伊阙山崖壁。近代更经李瑞清、康有为、张大千之师曾熙等大家递藏,最终由国学大师南怀瑾秘藏。
观此十字,笔法取法北魏《石门铭》的雄浑开张,结体却突破隶楷界限。“开张”二字横势如虹,似骏马脱缰;“天岸”二字竖笔穿云,如天际垂瀑。“奇逸人中龙”则以险绝笔势呼应道家“大巧若拙”的哲学,尤其“逸”字末笔飞白、“中”字倒悬,暗含“破红尘、忘形骸”的修行隐喻。这种“以书载道”的创作观,深刻影响了近代碑学的复兴。
碑上斑驳的刻痕,铭刻着文明的流徙轨迹,而联中“三错字”更成谜题:或解“岸少一横”喻斩断俗尘,“逸少一点”言超然物外,“中字倒悬”示颠倒乾坤的悟道法门。这种将哲学思辨融入笔墨的创作,恰似龙门石窟的造像艺术——佛陀低眉处,既有印度犍陀罗的写实,又含中原士大夫的写意,文明交融的密码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