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乐龄

为4000万老人洗澡:

“维护尊严,比沐浴更重要”

  一只已经被老人的臀腿压得干瘪的壁虎尸体——在为逾千名老人洗过澡以后,李明仍记得那是自己洗出过最离谱的“脏物”。“或许平时只用湿毛巾擦洗身体,忽略了被压在身体下的壁虎,而家人认为腐臭味可能是‘老人臭’。”李明回忆道。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起源于日本的“上门助浴”服务在国内一二线城市走俏——针对有洗澡需求的老人或失能、半失能人群,助浴师上门提供洗头、泡澡、理发、剪指甲、床上杀菌除螨消臭等“一条龙”服务。

  美团数据显示,2021年,“老人助浴”“老人洗澡”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808.06%,“老人助浴”订单量同比增长1450%。助浴师也成为备受各界瞩目的一项新兴职业。

  目前我国有约2.54亿老年人,其中有4000万左右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他们有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家庭。一旦所有关于排泄、洗澡等最隐秘而私人的日常活动都“失控”,谁来帮助他们,维系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让他们打开话匣子

  73岁的张爷爷家里,摆满了兔子图案的灯和画——他跟妻子都属兔。六年前,老伴儿因胃癌去世,张爷爷时常枯坐家中看着这些“兔子”,他从不开电视,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肝衰竭诱发的心脏病,让他越来越虚弱,但女儿请助浴师帮他洗澡的这天,老人显得格外放松。在浴缸里泡着热水澡、洗过头发、掏着耳朵,张爷爷终于打开话匣子,“妻子最美了,再没看过哪个女人第二眼,到现在也迈不过妻子生病去世这个坎儿”。

  49岁的邹蓉是为张爷爷提供服务的助浴师之一。2021年底,她与朋友合伙创办了烟台家禾嘉养老服务管理有限公司,团队有十位助浴师,从2022年6月接到第一张订单至今,已为一百多位老人及失能人群提供了助浴服务。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帮老人洗澡,是让老人躺在床上,用湿毛巾“擦浴”;或者搀扶老人坐在浴室椅子上“淋浴”。最近两年,一种抬着“移动浴缸”上门,提供更专业“泡澡”服务的助浴师火爆起来。

  通常,助浴师三人一组,抬着一张长约1.5米、宽1米、可对半拆开的折叠式或充气式的浴缸上门——只要在家中腾出两三平米的空地,铺上防水布装好浴缸和上下水管,再灌入38-40度的热水,就可以用担架将老人抬进浴缸,享受“泡澡”服务了。

  不过,这些“移动浴缸”要进入一些老人的家门,却没那么容易。国内不少老楼不仅没有电梯,楼梯也又陡又窄,助浴师经常需要左右腾挪、变换角度才能把浴缸搬上楼梯再塞进房间。

  对于邹蓉来说,助浴还有另一层意义——当她听到张爷爷对亡妻的深情之时,“想安慰老人几句,但又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正是这个契机,邹蓉打算报考心理咨询师,以后为一些抑郁、心情苦闷的老人洗澡时,更好宽慰他们。

  两三年没有洗过澡

  北京可依居家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创始人、助浴师李民花曾在北京市郊一栋别墅为老人服务,结果老人居住的一楼没有热水,要一锅一锅人工烧热水,仅仅是准备出一大桶40度左右适温的洗澡水,就耗费了一个来小时。

  “遇到时间最久的老人,大概两三年没有洗过澡,通常都是好几个月或者一两年没洗过。”李民花告诉记者。

  购买助浴服务的消费者,有的因身为女儿(儿媳)不方便给父亲洗澡,也有儿子都不敢抱着老人进浴室,担心滑倒,更有新潮的年轻人,希望老人能重温泡澡堂的乐趣。

  一套日趋完善和专业的“标准化”流程也在磨合中形成:包括洗浴前后,两次测量老人体温、血压、血氧等健康指标;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为浴缸消毒套上一次性浴缸套;全程控制水温安全舒适;用消毒浴巾盖住老人的身体保温;泡澡不超过10分钟等等。

  而为保护隐私,一些助浴机构会尽量安排与老人同性别的助浴师提供服务,尤其在清洗隐私部位时,异性助浴师先行回避,或由在场的亲属动手为老人清洁。

  “我们正在根据工作经验做一些操作指南方面的沉淀,目前总结出的全套服务流程大约有44项服务细节及注意事项。”李民花说。

  正是助浴的复杂性,国内“助浴师”大多“半路出家”,人社部门颁发的养老护理员职业资格证书,是目前与助浴师最相关的辨别其专业技能程度的资质证书。

  目前,不少护理学校毕业的90后涌入助浴师行业,但真正能接受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并不多,而有一定工作经验的30-40岁中年人,在体力尤其是腰力方面又不如年轻人。疫情没有影响之时,李明所在机构的一位助浴师大约每天要服务10-12位老人,“要能吃苦、有爱心”。

  300元/次,贵吗?

  在中国90%左右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的背景下,上门助浴是需求迫切的养老行业“空白”。多位助浴机构创始人告诉记者,介入这一赛道主因是“成本相对较低,准入门槛不高,获得感更强,形成口碑后有利于介入相关养老服务行业”。

  借助网络媒体,几乎所有一二线城市的消费者,都可以轻松找到一家本地助浴机构。但对助浴师来说,拓展客源其实是一项迷思——几乎所有在2021年入行的助浴师,都经历过“找不到客人”的窘境。

  邹蓉团队曾找到社区、民政、残联等相关部门,希望免费为老人洗澡,被拒后只好从亲戚朋友家的老人入手;李民花团队最初做了不少线上宣传和营销,但始终没有客人,最终一家家社区养老驿站“地推”,为100位失能老人免费助浴,但不少家属听说是洗澡就拒绝了,怕老人感冒。

  变化出现在2021年底到2022年上半年,各地疫情相对平稳后,不少年轻人借助互联网了解到助浴,开始尝试购买助浴服务。李民花说,公司几乎所有订单都来自子女或孙辈,为家里的老人订购。

  助浴服务的一大特点在于,真正享受服务的对象,并不是下单订购的人,而失能老人受照料的完备程度,几乎完全取决子女的能力与悉心程度。

  邹蓉见过不少人带宠物出去洗澡、做美容都要100-200元,带孩子上一节兴趣班也要500-600元,但却质疑给老人上门洗个澡,凭啥300元/次这么贵?“3个人带浴缸上门服务1.5小时,剪头发、指甲,除螨、换衣服,给房间除味……一整套服务300元贵吗?”

  在给一位老人洗澡时,邹蓉发现对方身上浓重的骚臭味总也散不掉,“我找了半天,发现老人的导尿管已经脱出了,他的妻子、儿子以及儿媳都没发现。”

  被灾厄困住的不只是失能老人,有时还包括整个因此而“失衡”的家庭。“对于照护者来说,他们必须努力走进被照护者的内心世界,不管那里是哪种荒郊野岭,有多么寸草不生。他们需要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们而去。”哈佛大学著名精神科学专家凯博文在记录陪伴患病妻子十年经历的《照护》一书中写道。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