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门 文 |
万历年间在湖广提学副使任上罢归的无锡愚公谷主人邹迪光,归田后共写有四部诗文集共计一百四十四卷诗文,其中关于中秋候月游赏的诗作有四十二首。邹迪光中秋赏月之地主要在两处,一在苏州虎丘,一在无锡惠山。关于这两地的中秋月夜有什么不同,这些诗作又体现出邹迪光怎样的晚明江南士人情怀和心态?请看下文。
一
清修雅洁的士人情怀——
“吾侪志清燕,谑浪匪所愲”
(一)虎丘坐月:“随俗且为之,取乐在仓猝”
在邹迪光笔下,中秋之夜的苏州虎丘现场首先是摩肩接踵,车马骈阗的。由于游女甚众,竟然“石面尽沾蛾黛色,山头都作酒魂香”“水月竞邀罗绮色,旃檀都作麝兰香”,千人石上落满了美女们的青黑色眉粉,空气中往日僧侣们礼佛用的旃檀香也被浓郁的脂粉香所替代。其次是酒肉飘香,餐盘杂陈的。“石涧泻曲涎,苔藓杂肴核”“连岗酒肉谁当主,匝路轩车不辨群”,涧水中有泼翻了的香醇美酒,苔藓里夹杂的是脍肉鲜果,整座虎丘山成了酒肉的海洋,轩车的世界,喧闹之极。再次是搊筝挟瑟,南北沸腾。众人于山林间饮酒度曲,此起彼应,“鹅管东西沸,歌唇南北发。列队非有期,寻响如效荅”,为了在中秋虎丘曲会上出尽风头,仕宦富豪之家更是不惜耗费大量赀财,“皓月未当三五夜,清歌已费百千钱”。
这样的虎丘月夜,邹迪光认为是“繁华非胜赏,襍杳亦奇观”,不是赏月,而是看人。但为何邹公还多次去虎丘过中秋呢?诗句“吾侪志清燕,谑浪匪所愲。随俗且为之,取乐在仓猝”“众諠非所习,随俗且嬉游”,表明了他的心迹,虎丘赏月虽然并不符合自己清修雅洁的审美追求,但人生太过仓促了,所以也不妨随俗热闹,与众人同乐。
在邹迪光《八月十五夜虎丘坐月三首》之后,还紧跟有一首《进舟石湖待月》,如果说虎丘赏月诗侧重的是对现场的描摩,那么石湖待月诗则较多体现了江南士人清明洒脱的人生况味:“秋杪夕澄霁,轻桡信柔橹。岸柳坠流苏,林霞绚玑组。五两时一吹,遂造湖之浒。云从水面生,月自波心吐。银桥架若霓,贝阙明于午。睡鹭招不来,纤鳞纷可数。稷稷递疎钟,微微识香荰。援琴操古调,度曲按新谱。有酒未沾醉,兴剧顿鼓舞。湖山无定属,识者任其取。此夕石湖长,馀年笠泽主。”邹公荡舟石湖,从林间斜阳映照一直待到波心明月东升,眼观云天水月星河,耳闻楞伽塔寺钟声,于一片清朗月色中抚琴度曲,那种逍遥自在令他直呼是那个夜晚的“石湖长”,此后余生更是甘当“笠泽主”,悠游于太湖之畔。显然,比之上文的虎丘之游,石湖望月的清赏更令他满足和尽兴。
(二)惠山候月:“只觉情无涯,敢云乐有节”
虽然无锡惠山到了中秋月夜,也很喧闹,是“游人点点见,分队亦分地”“绮罗襍杳阑僧舍,箫鼓諠阗失寺钟”,人声的喧嚣沸腾可至惠山寺的钟声都听不见,但邹公所在九龙山右、与惠山寺紧邻的愚公谷却别有一番观月景致。笔者曾多次在愚公谷滨湖山馆莲沼(为原来愚公谷菩提场后五印楼之下的第二池,莲沼上的土山为当年频伽岭遗存)小坐,观山峦蜿蜒如龙,闻邻寺梵音清呗,山林别墅,清幽绝伦,不得不叹服邹公实在会选址,在此观月,是隔去了世俗喧嚣,留下了有味清欢。
每逢月夜,邹公对自己“以一九龙山为千百亿化身之山,以一二泉水为千百亿化身之水”的山园别墅就显得尤为满意和自得,说愚公谷是“名山烟月都占尽,造物应与吾辈私”。愚公谷赏月,既有“一镜开天阊,万象尽明媚。昏峤辨细微,夕峦露苍翠”“峰形变五夜,泉韵按六律。茶烟占石窦,山气不敢出”“遥空玉魄吐晶光,栗罅生寒夜有光”“翠微高处走银蟾,乐极何嫌湛露霑”这样空谷虚静,林峦苍翠,明月皎皎,秋露清响的清幽寂寥之客观物境,又有邹迪光与其友人雅集其中,“清秋人坐蔚蓝天,一叶飘丹入绮筵”“委篱败橘从儿拾,激石飞泉与客听”“月悬绿蚁当筵白,叶落清歌遍地黄”“方圆味列偏无肉,荈茗香生薄有泉”“玲珑曲断流泉续,滫髓盘空落果添”“僧雏送果猿随后,童子司香鹤在前”那样欢洽陶醉的主观情意,物境与人心在山园月夜交融共生,境与意会,神与境合,物我两忘,邹迪光沉酣其中,最终发出“只觉情无涯,敢云乐有节”的人生咏叹。可见让邹公咏叹的赏月真味,不是谑浪杂杳,酒肉连岗,而是和三五门生旧友、文艺同好,月下小坐,就石列筵,把酒言欢,清歌妙舞,焚香品茗的文士清燕雅集。
二
谈禅避世的士人心态——
“咄哉欢娱地,乃在空王国”
(一)禅隐:“素魄投素心,彼苍有深贶”
中秋虎丘赏月,邹公虽然自称是随俗取乐,但内心深处却不时透露出他作为士大夫无法真正泯然于众的孤独。八月十二虎丘候月的狂欢时刻,他表达了“惟予独傍生公石,茗椀香炉自坐禅”的落落寡欢,在他的中秋惠山候月诗中,他同样表达了“惟余自游衍,不醒亦不醉。虽入笙歌群,独陈茗椀位”的孤傲自持。随俗取乐和孤傲自持互为表里,构成一个内心矛盾、思想复杂的晚明江南士大夫形象。
而在邹迪光古稀之年回望多年来虎丘、惠山两地中秋观月活动,写下的《余于中秋多向虎丘看月,然人徒襍沓,实非余好也。今岁八月十五夜,同许觉父、钱徵荣惠山寺諠寂之间,殊自有致,得诗四首》组诗中,更可清楚地看到他心态的变化。组诗其一写到,昔日虎丘望月是“匼匝簇云中,丝竹沸天上。割地作糟丘,山川为酝酿”,而惠山望月是“繁华逊金阊”“促席未諠阗,笙歌欠嘹亮”,惠山赏月活动,繁华热闹程度不及姑苏,但是邹公觉得“宁无豪华人,不作豪华样。世俗企吴阊,余自守其障。岂必人群多,但愿月亡恙。素魄投素心,彼苍有深贶”,他认为只要明月依旧,就不在乎赏月人多人少,天上的明月映照着同样干净澄澈的内心,那么自然就会觉得,此刻的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这是邹迪光自悟,也表明了他从此不再追逐欢场和热闹的禅隐心态。在组诗其二中,他甚至更为直接响亮地发出了“咄哉欢娱地,乃在空王国”这样的当头棒喝。宾客酬酢,清歌拍浮,明月皎洁,固然是赏心乐事,但这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暂时的,稍纵即逝的,所谓的极乐,就是空空如也。
(二)禅因:“宰官元是净名身,选胜逃禅尽往因”
是什么造成了邹迪光晚年谈禅避世的心态呢?原因有二。
一是整个晚明社会,士大夫群体都以结交僧侣、谈禅论道为时尚。邹迪光所筑愚公谷比邻惠山寺,是他归田后积极主动的人生选择。诗文中可见他常找邻寺的僧人喝茶、问法、借佛经或谈小品,僧人也慕他诗名,常至愚公谷索诗,或出诗稿索序,不仅如此,愚公谷内还筑有精蓝数楹,名曰“菩提场”,中居佛,右居僧,左自居,来拜访他的僧人就常留宿于此。他甚至写诗称愚公谷是“车马喧阗如传舍,袈裟出入似僧庐”“谁知居士宅,翻得似祗林”等。此外,他还乐善好施,多次出资修复惠山寺等其他寺庙,诗文集中还有多篇为寺庙写的募缘文。
二是邹迪光仕途生涯终止在壮年。在《八月十四十五夜同君宝、若抚诸君候月山园六首》中,邹迪光自言“宰官元是净名身,选胜逃禅尽往因”,“净名”是指早期佛教著名居士、在家菩萨维摩诘,邹迪光向我们表达的是自己虽一度入仕,但骨子里却是在家居士,这才是他的真身,宦海沉浮则是不得已为之。从这里来看,邹迪光的向佛之心是早已有之,但归田后的向佛,则更有以禅隐、以佛退的意思在里面。邹公是一位率真刚直有作为的官员,他高第入仕,先为京曹,后为地方主官,都颇有政绩,两任学政也深得士人之心,却两受官场排挤,负气“拂衣归”,仕途生涯终止在四十四岁,其内心肯定是有着许多不平意气的。归田后,邹公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人格理想就渐渐退居其次,而他生命中曾遮蔽的向佛之心则日益显现,成为他罢归后开释和救赎自己的最好途经。邹迪光在《八月十五夜与包彦平、钱徵荣诸君山园看月演剧四首》组诗中写到“场中傀儡何真假,座上朋俦有醉醒。秋月春花盟自我,廿年叨作少微星”,少微星即隐士,在罢归已近三十年后,邹迪光自感他的人生也即将走到尽头,刚归隐时的不平意气已经在多年的选胜逃禅、遨游赏月、观剧度曲、诗酒流连中消磨殆尽,一起消磨掉的还有他的雄心,故唯有发出“廿年叨作少微星”的悲凉之叹,但就在这样的悲凉哀叹里,我们看到他生命的底色依然是儒家的,“选胜逃禅”则是他经历了宦海沉浮后,弃宦入佛的无奈之举。
(文中所引出自《郁仪楼集》《调象庵稿》《石语斋集》《始青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