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5版:二泉月·晚会

拔牙

  | 潇丹文 |

  这治疗床也太短太小了。

  你一躺下去,脚踝就磕到底沿了,头枕在托架上,腰眼被硬皮革托着,手摆来摆去,没地方,只好在胸前交叉。黄色无影灯像黄色的交通灯悬在眼前。听到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比托盘大不了多少的工作台移过来,差点碰到你下颌,上面是细细长长的银色夹子、镊子。一张脸浮上来,三分之一被天蓝口罩覆盖,三分之一被黑框眼镜覆盖,三分之一被粉白医帽覆盖。

  “不要动,嘴张开,张到最大!嗯,好的,保持住!”

  之前,医生这样对我说:“你这颗烂牙已经没有用,烂的牙根要尽快拔掉,然后进行植牙,植牙要等到三四个月之后了,先要把你这颗没用的牙根先拔拔掉……”

  医师熟练地指着治疗告知书上的注意事项,会心地强调不会有太多的疼痛,很快就会恢复,他从你的闪烁其词和犹犹豫豫之中看到了恐惧,怎么会这么害怕呢?他问你,你也在问自己。你从家人那里找不到答案,母亲曾经和你说过,走进牙科的诊所,光光是听到那磨牙的声音,就像是有把电锯在切割你的身体骨骼。之前一个领导也抱怨不能轻易动牙齿,他说他拔了龋齿后,阑尾炎发作,住了一个多月医院。

  “好了,我们开始了,放松啊,很快就好,放松点……放松点……”

  你站在小时候国营第一油泵厂的门口,那道铁栅栏门拉开了,有许多蓝褂子灰裤子流淌,黑粗黑粗的大块机器启动,脚下躺着七零八落的零件,车刀像切分一只苹果那样,切割着一块银黑的钢块,火花四溅,惊吓到光线,温热了时间,人的眼神变得黏稠,你闻到了坚硬里蕴含的温热的香甜。你被裹挟运到流水线,被搁在检修台,你的某个零件因为使用过度保养不当而需要修理替换。那两只像极了机械臂的双手,拿着磨刀切磨坏死的牙齿,以便留下一个好拔的位置,插在嘴边的水管在给磨刀喷水,你像一只被钓出水的大鱼那样,撑着嘴,有薄细的水雾在眼前飞升,像雪粉在眼前飞舞,落下来,脸上每一处的毛孔都品尝到一丝细小的凉爽清甜。

  终于,“好了,好了,结束了,一切都OK,结果完美!”

  你盯着那一次性的小托盘,看了好久,细细小小,尖尖弯弯的两颗小碎子儿,像小时候戴在手腕上的小狗乳牙,像涂抹了一层红油漆的小首饰,这么小小的玩意儿,还没有你从车胎缝隙里清除出的小石子儿大,竟能让一具两百斤的筋骨皮肉痛彻纠结不得安生。你用锈迹斑斑的榔头在想象中砸打它们,用焊枪对着它们焚烤灼烧,把它们碾成齑粉。

  “你要这个?干嘛呢?留着做纪念吗?”最终,你的纪念品和医生奇怪的眼神一起被你收入到一次性的塑料杯里。

  开车从医院出来,中控台的液晶屏显示6点整,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路上的车流如同被招惹的毛毛虫,开始变粗膨大,缓慢蠕动。此刻每辆车方向盘后的表情,看起来都是雷同的焦灼着急。熙熙攘攘之中,有人会关心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刚刚从医院里拔完牙出来吗?能想象他拔完之后像个小孩一样感到一种重生的喜悦吗?能想象在他左侧车门的搁物槽里,夹塞着一只捏瘪了的一次性塑料杯吗?

  滴滴!滴——

  脑袋被突然的响亮吓得一震,眼前已经绿灯,你赶紧踩压油门,一阵轰鸣,舌底涌上一股咸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