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天下

神木少女遇害之后: 一位母亲为亡女的追索

  吴峰拿着女儿的照片。

  李秀娟扶着栏杆一阶阶往山上爬。

  女儿遇害后,李秀娟成了神木九龙山的常客。到了山顶,埋头蜷在亭子里,她小声呢喃:“婷,吃了饭没,冷不,热不”。偶尔,她哭着抬头,盯着空气喊:“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去年9月,15岁的女儿吴婷离家后,被几位未成年人逼迫卖淫。嫖客称吴婷不是处女、拒绝支付剩余嫖资后,5人将吴婷打死,1人帮助他们分尸掩埋。2个月后,她才见到失踪女儿的遗体。

  女儿死了两次,一次是肉体,一次是“清白”。这一年来,她不再工作,和丈夫写了数封举报信、起诉状——她认为嫖客韩云与女儿之死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要求他在全国性报刊上致歉并修复女儿“处女膜”。

  12月5日,陕西榆林市中院一审宣判,案件中的第一被告人、17岁的杨某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余5名未成年涉案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至十五年不等。

  丧女

  李秀娟清楚地记得,吴婷9月22日离家前的穿着:上身是白色线衣和土黄色外套,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的那双白色运动鞋,是她给新买的。

  等到11月20日,女儿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已是一具没有穿衣服的遗体。丈夫吴峰靠着大板牙和耳洞辨认出了女儿,没忍心告诉她。她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对着这具肿胀发黑的残破遗体和尸检报告木然地说:“不是不是……”

  女儿是在中秋节放假第一天离家的。她还记得,晚上6点前,她准备出门去KTV做保洁,女儿说等下要出门给人送书,跟她报备。她“哦”了一句,让女儿送完早点往回走,女儿也应了声“哦”。这是母女最后的对话。

  在丈夫晚上8点发现女儿未归后,她躲进KTV卫生间,一个接一个地给女儿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私下找了五六天后,李秀娟和丈夫报了警。有人建议她去公安局抽血,和那些身份不明的遗体做DNA比对。她断然拒绝了,女儿至多不过是被骗子拐走了,怎么犯得着跟遗体匹配呢?

  11月20日,坏消息终究来了。“你女儿被害了。”民警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直到她在网上看到一则写着女儿真名的信息。丈夫吴峰从警方那验证了那则消息:9月23日,杨薇、白雨和贺锦将吴婷带去神木县金鹏商务宾馆卖淫。因为嫖客韩云不满意,这三人连同另外两名未成年人将吴婷带至杨薇叔叔家。在二楼东面卧室将吴婷衣服脱光后,五人轮流用皮带、拳脚、砖头对吴婷进行长达数小时的殴打。第二天杨薇等人发现吴婷死亡后,将情况告诉李全。除杨薇外,李全连同其余五人将吴婷尸体肢解,后六人共同埋尸。

  空旷的九龙山是李秀娟秘密的去处。头痛心悸时,她走出封闭的出租屋,不用面对舍不得丢掉又惹她伤心的女儿遗物,也不用顾忌别家正在写字的孩子,去到怎个哭、怎个吼也没人管的地方。

  母亲

  一儿一女是李秀娟曾经最大的幸福。她出生在山西兴县的官道峁村里,在家排行老二。父亲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倒数,娶了精神有问题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养活一大家子人的父亲总是一个瘦小的背影。

  22岁,经村里人介绍,父亲做主让她跟吴峰结了婚。一年后,大儿子出世。再过一年,她生下了小女儿。

  2007年,儿子五岁,女儿四岁,夫妇俩开始为孩子上幼儿园着急。村里没有学校,夫妻俩土里刨食挣不到几个钱。听说邻省的“神木”,坐车两小时就能到,正搞煤炭开发、有工作机会,两人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头两年,两个孩子不是感冒就是头疼。丈夫在工地搬砖打零工,一天挣六十来块钱。她在家照顾孩子,只能紧着一家人的吃喝,挑两三毛一斤的菜买。

  为了接送方便,孩子升小学、初中的时候,他们两次搬家到学校附近。为谋生计,各种苦活脏活都干了,李秀娟做过高空擦玻璃、小区清洁工,还一度拾荒赚钱。儿女上初中之后,她去KTV做了保洁,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加上丈夫用三轮车运输家具打零工,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温饱渐渐不成问题。

  她奉行“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女儿小时候不爱说话,儿子也有口吃的毛病,夫妻俩决定给他们报口才训练班,学费一下子交掉将近5400块。

  她过生日,女儿会给她买耳环。三八妇女节,女儿也会给她买护手霜。虽然都是些十几块的小玩意,但她觉得暖心。

  2018年春节过后,吴婷拥有了一部亲戚送的旧手机。她开始在网络上结交朋友,认了些干哥哥干姐姐,有的没有上学。周末时会跟他们一起逛街、唱歌,或是抓娃娃。

  李秀娟说,女儿拿手机给她介绍过一个干哥哥。她告诉女儿,世道乱,别跟外人瞎混。吴婷说,干哥哥对她挺好的。

  有时候,女儿写完作业,跟干哥哥出去“串(溜达)一下”。她会叮嘱女儿早点回来。

  “不用太管我,管得太严,逆反心理。”2018年8月31日,吴婷在微信上跟母亲李秀娟说。这天距离她离家失踪还有22天。

  一个多月前,吴婷也有一次彻夜未归,电话关机。李秀娟和丈夫找了一夜后没找到人报了警。第二天,女儿回家了,说在外面玩,忘了时间。

  在8月的那次微信对话里,李秀娟回复说“你说我跟你爸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出来,我们会改,但你要从你的立场上想想你有错么”“有啥事你尽管说出来,不要一句也不说”。吴婷没有回复。

  在李秀娟心里,女儿始终是乖巧听话的样子。女儿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有三条留言出现“嫂子”“姐夫” 的字眼,她没有察觉。她不知道女儿交过男朋友,也相信女儿从来不会对自己撒谎。

  在女儿遇害后,一大波关于女儿的说法涌向她。逃学、自杀过、在家挨骂挨打、谈恋爱……这些她有的完全否认,有的有时否认有时称不知道。

  “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儿女,谁知道现在成了这种了。”女儿没了,她越来越提不起做事的劲。家里的餐桌上,女儿爱吃的白菜、土豆、焖面少了,更多是几碗稀饭。

  讨公道

  浑浑噩噩地捱过许多天,李秀娟唯一关心的,就是女儿的案情。

  一开始,6个涉案的未成年人和嫖客韩云被拘留。虽然为没收到对方家人的道歉而生气,但她也没想过找他们算账,只是等待这7人被严惩。

  2019年3月左右,李秀娟夫妇从看到案卷的律师处得知,韩云已被释放,接受的处罚是行政拘留15天、罚款五千元。

  在李秀娟看来,韩云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一开始不跟犯罪嫌疑人杨薇谈好要买处女,杨薇也不会瞄上自家女儿。如果他不拒绝支付剩余嫖资,说自家女儿不是处女、骂杨薇和其他人,女儿也不会被打致死。

  她认为是韩云侵害了女儿的处女膜,不然他不会说女儿不是处女。

  “我就是要看看这是咋地个人。”李秀娟觉得,拘留十五天的惩罚太轻了,她咽不下心里那口气,打算私下联系韩云。丈夫吴峰也同意,打听到韩云曾为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向那个单位辗转问到了韩云的电话。

  起初,韩云在电话里拒绝了见面,但吴峰坚持一定要见到本人,并且这次不见也会想法子找上门。韩云便妥协了,选了一处人流较少的广场,约定3月2日见面。

  当天下午近5点,韩云带了一人先到了广场,李秀娟和丈夫一行四人向他走来。一行人站定,李秀娟问“谁是韩云?”。“我是。”韩云应了一句。很快,一记耳光打在了他脸上。他往后躲,李秀娟第二个巴掌把他的眼镜打到地上。众人急忙拉开一直想推搡韩云的李秀娟,她不停地嘶吼着“没有你哪有这种事”。

  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两方没有达成谅解协议,也没有提出赔偿方案。李秀娟满腔的怒火,准备的质问一句也没说出来。

  2019年7月,韩云对记者称,他对此事感到愧疚,想要弥补,但他现在没有工作,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太好。事情发生后,他家人的生活被严重影响,他本人精神状态也很不好。

  10月底,李秀娟收到了《神木市人民法院民事裁定书》。此前,她和丈夫提出请求:要求韩云当面赔礼道歉并将道歉内容刊登在全国性报纸刊物上,韩云修复吴婷处女膜,赔偿两人精神损失费等。

  但法院裁定,他们两人的请求不符合法院案件受理要求,经法院工作人员多次阐明,两人仍拒绝修改,法院对两人的起诉不予受理。

  12月5日起,她讨公道的对象又增加了。代理律师张一千表示,吴婷家属认为一审判决量刑较轻,将向榆林市人民检察院申请抗诉。

  对女儿“清白”的追索还没结束,李秀娟又再背负了对女儿丧命的追索。她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