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翌 文 |
姜夔是南宋著名的清雅派词人。他的词风格冷艳,意蕴悠远。对姜夔词的接受,至少有两个高峰,一是宋末张炎、周密等的推崇;另一个是清代初期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词派”,把其“清空”“醇雅”的词风奉为圭臬,宗法传承。
只是,姜夔活着的时候,身世堪怜,际遇冷清。30岁时在湖南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老诗人萧德藻。在此之前,姜夔在江湖已浪游了整整十年了,也曾遇到爱情,却一辈子空劳牵挂;也结交少年朋友,但一事无成。
姜夔是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客居长沙时,结识时任湖南通判的萧德藻的。萧德藻(自号千岩老人)对这个人品秀拔、体态清莹的年轻人是如此欣赏,不仅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姜夔,还在这年底邀约他一起到苕霅(今吴兴)生活。这年冬天,姜夔带着新婚的妻子,随着千岩老人“乘涛载雪而下”,这以后,他的朋友圈由此改变,也与无锡有了多多少少的关系。
第一次来锡,拜谒尤袤,聆听诗法
淳熙十四年(1187)三月,姜夔到了杭州,由萧德藻引介拜谒杨万里。杨万里看过姜夔的诗文,忍不住赞美其“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又兴致勃勃介引他前往苏州拜见范成大,并以诗相赠。随后,姜夔就随千岩老人到吴兴定居。
在吴兴生活的几年,大概是姜夔一生中最开心的。有新婚的温婉妻子,张镃称两人“应是冰清逢玉润”,还有映日荷花连绵无垠:“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姜夔《惜红衣》小序),还有诗友酒侣。这年夏天,他第一次去苏州见范成大,冬天时又去再访。孤舟单影,或深夜,或载雪,姜夔常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太湖上:“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这时,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尚在京城。出生于靖康二年(1127)的尤袤,这年已经六十岁了。
淳熙十六年(1189)六月,尤袤因讲筵上奏论官制,认为戍边征战的武官积功累劳,却升迁很慢,而那些权要贵近之臣,却身居清要之位。当时正得圣宠的姜特立“以为议己。言者固以为周必大党,遂与祠”(宋史本传)。尤袤是光宗潜邸时的老臣,因言事而得罪姜特立,被姜诬指为周必大同党,于是奉祠归里,陆游还以诗相赠:“遂初筑堂今几时,年年说归真得归。”
姜夔一生两次到无锡,第一次即在尤袤淳熙十六年罢归时。尤袤是文坛老前辈,跟杨万里、陆游关系极为密切,姜夔自然是为拜谒尤袤而来的。尤袤一本正经与这个年轻人交流了对江西诗法的看法。姜夔在《白石道人诗集序》中写道:
近过梁溪,见尤延之先生。问余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駮如也。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
老前辈尤袤问及姜夔的诗学渊源,姜夔说自己早先杂学旁收,后来“三薰三沐,师黄太史(庭坚)”,最后却大彻悟:“学即病”!无所学而得之于心,才是真正的“活法”,才是生路。
尤袤很赞同年轻人的观点,继续发挥道:范成大的“温润”,杨万里的“痛快”,萧德藻的“高古”,陆游的“俊逸”,哪个不是心有所得自成一格的结果?尤袤是排斥江西诗法的,不知道姜夔是否有意投其所好?事实上,能把江西诗法援入作词,并用得最好的南宋词家,大概就算姜夔了。
姜夔居吴兴,正好在范成大和尤袤的中点上。他若见范成大,则沿太湖向东南;若见尤袤则沿太湖向西北。但这次尤袤回锡的时间不长,第二年,即绍熙元年(1190)又回到朝廷做官,还兼任侍讲。可光宗又常常做荒唐事,国事多舛,尤袤积忧成疾,致仕回家不久就去世了。陆游在淳熙十六(1189)年与尤袤分手,这年冬天也被贬归家;尤袤卒,陆游有祭文曰:“余自梁益归吴兮,怆故人之莫蓬。”“别五岁兮……奄其告终。”陆游说的五年之后,正是绍熙五年(1194),这当是尤袤去世的时间。
第二次来锡,游华藏寺,住在张氏庄园
姜夔第二次来锡,在宁宗庆元二年(1196)的冬天。姜夔与俞商卿、张平甫、葛天民(铦朴翁)几人,从湖州武康封禺山一同坐船到梁溪。姜夔在《庆宫春·双桨莼波》词序中叙述原委:
绍熙辛亥除夕,余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余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绍熙辛亥即绍熙二年,此时尤袤正在京城,带着衰病之躯谆谆辅导光宗理政。五年之后,即宁宗庆元二年了,有人认为姜夔是在这年拜见尤袤的,事实上尤袤并未仕于宁宗朝,故姜夔见尤袤的时间只可能在淳熙十六年。
这次,姜夔在无锡待了月余,但这时范成大、尤袤已经先后去世了,不久萧德藻也因为老病且穷,离开湖州北上依靠儿子生活去了。大约正是在这个时候,姜夔与张氏兄弟结识。从前面所引张镃以“冰清逢玉润”来调侃姜夔看,姜夔应当在淳熙十四年随萧德藻到临安时先结识张镃的。
张氏兄弟都是循王张俊之后,准确地讲,是张俊次子张子厚之后。张子厚有子张宗元,是张俊的嫡长孙,绍兴十八年进士及第,遂与尤袤、朱熹成为同年。张镃正是张宗元的长子,其弟则是其异母弟。由于这层关系,尤袤与张镃也关系密切,两人时有诗歌唱和。张镃的《南湖集》卷六中有《夜宿华藏寺》《离无锡夜入溪庄港口》等诗歌,卷九又有《至华藏寺先呈琏长老》,可见他曾不止一次到无锡。
张俊在江南各府县的田产,保守估计有六七十万亩,加上那些瞒报的,几达百万亩,并各处都有田庄。无锡华藏山是张俊的赐葬之地,墓左建华藏寺奉祀。清代无锡诸生陈伦有诗描绘:“麒麟墓道枕苍烟,御墨淋漓洒碑碣。墓门高揭对晴湖,松栝深深叫训狐。”(《张循王墓》)《锡金识小录》则提到民间故老称造墓建寺“费五万金”。
姜夔这次来锡,自然要去华藏山,因为他受张氏兄弟之请,为张循王写传,此即后来的《张循王遗事》。华藏山上有云海、堆玉二亭,可观太湖,尤袤也曾写有《题云海亭》,并在《青山寺》诗中说自己“二十九年三到此,一生知有几回来”。姜夔此次也有《华藏寺云海亭望具区》等诗。从上引《庆春宫》词序可知,姜夔与张氏兄弟等在此游之后,各人都写有50篇诗章。
姜夔在无锡的一个多月中,随张氏住在太湖边的新安庄舍中,他的《浣溪沙》词序中记述:“丙辰腊,与俞商卿、铦朴翁同寓新安溪庄舍。”从后来张氏等向朝廷捐粮,新安庄可以一次性捐出七千石,则可以推知,张氏在无锡的田产不下万亩。又张镃集有《题平甫弟梁溪庄园》诗,张平甫在无锡的庄园恐也不止一处,所以姜夔曾提到“平甫欲割锡山之田以养某”。
在无锡观赏湖山风景,姜夔还写有《庆春宫》《江梅引》《鬲溪梅令》等著名词作,词里时有“飘零客泪满衣”的哀音。次年,姜夔便移居杭州,依张平甫而生活,长达十年。割锡山田舍之说,应当在张平甫去世前不久。因事未成,又张离世,姜夔随之顿入贫病无所依的境地,晚年旅食于浙东、嘉兴、扬州一带。
张炎与姜夔:“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
宋元之际的词人张炎(字叔夏,号玉田),与张镃、姜夔还有无锡,皆有渊源。
张炎的祖父张濡,是张镃之子。张濡在南宋末戍守临安北面门户独松关时,执杀蒙元使者,故在宋末元军合围临安时被“磔杀”,家产抄没。张濡有子张枢,父子俩皆能词、善音律;张炎就是张枢之子。张濡被杀,张炎一家遭遇灭顶之灾,并随着南宋的灭亡,一起顿入国破家亡的境地。从钟鸣鼎食到江湖飘零,其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写尽身世盛衰之感。
在张炎的词作中,颇可见其有较长时间在苏州、江阴、无锡、溧阳、宜兴一带盘桓。《探春慢》小序中提到“己亥客阖闾”,篝灯孤影,悲从中来:“投老情怀,薄游滋味,消得几多凄楚”。“己亥”为元大德三年(1299),张炎此时已五十出头,故称自己“投老情怀”;客居吴中,在江边“听雁听风雨”,几多身世飘零之感。《瑶台聚八仙》序中提到“菊日寓义兴”;《霜叶飞》记“毗陵客中闻老伎歌”;《木兰花慢》题云:“舟中有怀陆起潜皆山楼昔游”等等。张炎写江阴“皆山楼”风景时,都会提及此楼正遥遥对惠山,惠峰伫立,宛在眼前。《风入松·酌惠山水》写:“今朝忽上龙峰顶,却原来、有此甘泉。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著我白云堆里,安知不是神仙。”
据清代秦瀛《梁溪杂咏》诗下小注所云,张俊墓在“元初为杨琏真珈所发,今翁仲尚存”。则当张炎在太湖边经过时,其家祖坟祠庙已一片狼藉。
张炎与姜夔未曾谋面,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姜夔的崇拜,他在《词源》里对姜夔词推崇备至:“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张炎的词法和词风皆可接武姜夔,居然后劲;而后半生身世飘零,更一似姜夔:“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聊可慰怀的,是在清初的浙西,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