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心情

知味之茶

  | 王原 文 |

  茶,是有江南味的。惠山古镇,人杰地灵牌坊后,东西走向的惠山浜,河道并不宽,这里茶馆茶摊枕河而生,茶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成为热闹小镇的沸点。只走两步路,就是天下第二泉。苏东坡在此“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蔡襄叹“此泉何以珍,适与真茶遇”,文徵明作《惠山茶会图》……叠山理石、轩廊碑匾,顺水而下,正是茶酽春浓,人声鼎沸。作为一个新无锡人,我在一口茶里明白了江南。一次爬了许久的山,一杯炒青,涤烦疗渴。再与同行的朋友扯扯老空,生活真味就在这简单的茶叙中。先贤的智慧浸润着河道,成为生生不息的文脉。如今二泉不再宜茶,二泉下的茶气与烟火,最能慰藉人心。若想感受江南,喝杯翠竹;若想留在江南,喝杯炒青。

  茶,是有乡土味的。从来佳茗似佳人。如果说翠竹毫茶之流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炒青则是其貌不扬,小家碧玉。每年谷雨后,茶进入了生命最旺盛的时候,此时最宜炒青。我会亲自去山里采几把鲜叶,回家找口未见油烟的铁锅,徒手翻炒,就为一口鲜。手掌与茶叶一次次相会,体会茶香与温度的微妙变化。我对待这些嫩叶太温柔,茶始终脱不了少女的气质,香气细软悠长。倘若双手耐得住高温,茶会被激怒,荡出霸气的香,那应该就是个脱俗的美人了。无锡充满温情和水,人得了水的滋润,茶也不例外。望着梁溪河从我家门口流过,如果哪天我这手制粗茶能得个雅名,我就唤她“梁溪美人”。

  茶,是有自然味的。我对茶,日久生情。一日不喝茶,就有些浑身不自在。执念多了,开始寻茶访茶。会因杭州的一泡好茶,当日打个高铁来回;会遍访茶山,感受一片树叶的成长。品茶聊茶,无道俗之分。比拼专业,那就 “审评”,这种方式有些盛气凌人,喝茶成了一件累人的事。

  如何真我地喝茶,大约只有道法自然了。我做了件效法古人的傻事。雪自天上来,取“天泉”烹茶,世间再无如此雅事。作为一个忙碌的上班族,已然没有古人“炼雪”的道行,收集什么梅花雪、松枝雪、荷上露、竹上霜……我在树上抖落一捧神仙雪,赶忙盛了一壶,围炉茶话。红色的菊花炭,在白泥炉里烧得通红。气泡从壶底沸出,一串串如游龙般带着茶叶戏耍。苏东坡若是穿越千年风雪,与我对坐,怕也是羡慕我这把玲珑剔透的玻璃壶。水沸香沁,还原古人意趣十之一二,已然心满意足。不料,当晚,胃中翻江倒海,隐隐作痛。我大呼,天上再无洁净之雪,我辈无缘 “寒英煮绿尘”。

  茶,是有人情味的。素交淡薄,所能与有道共者,草木之味尔。我待友之道就是,遇到喜欢的茶,追加一份,跟朋友说,这茶我也在喝,也喜欢的。这大概也是草木之味的友情,时不时地惦记,不沉重却绵长。

  茶中情谊不止于此。若能共用一杯茶,倒有些“与子同裳”的慷慨。在潮汕喝凤凰单丛,两人对饮,斟满三杯;七八人共饮,也只三杯,轮流喝!传闻三杯为“品”,人们相互谦让,也能喝到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谦让之品德。

  我有幸见识过日本的抹茶道,挂画、焚香,点茶、煮茶、冲茶、献茶……整个仪轨繁琐精致。主人用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恭送至正客前。茶碗分前后,前方有花纹处须正对客人,第一位客人饮后将正面对外,传给下一位宾客。每个人喝茶要用的茶碗位置都一样,只是喝完用怀纸擦拭,以示礼貌。接过茶碗,我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最后抿了一口。这个以整洁干净著称的民族,怎么会共用茶碗?有传说无论敌友,茶室内要放下前尘往事,但为了防止投毒,共用一碗。

  在阿根廷,当地人喝马黛茶。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花了一下午骑行于大街小巷,就寻思找个马黛茶馆,偷个南美式的“半日闲”,最终一无所获。打道回府,问到租自行车的店老板,他说请我们喝一杯,我喜出望外。问他为何没有人卖现饮的马黛茶,他哈哈一笑——马黛茶是要跟家人一起喝的,而且,共用一根吸管!喝茶前,老板把父母、妻子、两个女儿都请了出来。一家人围坐一起,长辈先喝,然后传给我,剩下人一一传饮。泡制马黛茶非常简单,把茶塞进专用的葫芦容器里,注入开水,用铜质的吸管搅拌下。吸管是手工制作,呈L型,能过滤茶渣。茶刚入口苦涩异常,浓重的烟草味直冲头顶,太重口!老板说之前在中国待过几年,看到我们很是亲切。愿意与我们喝茶,说明他把我当成了贵客。对于旅者,这杯茶,虽苦涩,却温暖了的疲惫的心。

  茶,是为了友谊而存在世间的;最好的茶,是为了知味的人存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