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文学

击缶歌

  | 胡竹峰 文 |

  天气晴正,不冷不热,树叶浓密,揉碎阳光,一点一点细细洒下,微风吹过,地上若有流金。鼻底有炒货的味道,板栗、花生、瓜子炒熟的清香交融在一起。老房子残损如旧画,青砖白墙绿苔又似乎是梦。黑白色的梦,斑斑驳驳,一个又一个片段,不成记忆。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三十余年如一梦,四十余年如一梦,八十余年如一梦。张恨水有小说《八十一梦》,借梦写世事,多年前在乡下读过。多年前读过的还有《红楼梦》《青楼梦》《玉楼梦》,一梦复一梦,绮楼重梦,虚虚实实。人生如梦,白日梦,黄粱梦。人生如梦亦如戏,戏是对酒当歌,也是春秋大梦。

  小心翼翼嗑着南瓜子,听戏。演的是三国故事。锣鼓咚锵,墨玉碎作金石之声,阳光从云层冲决而出,依稀河山郁闷。听着听着,恍惚间成了舞台上一人,是老生,九州皆在眼下,侯门深如海。长亭外,草木深深。想起陈与义《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戏曲也是三更渔唱,得农闲之香。瓜子、板栗、花生炒熟的气息,磨粉、蒸糕、点豆腐的气息是农闲之香。深植于日常烟火人生的,不过一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边吹拉弹唱诗书画。

  阅世一深,感悟也多了,风动窗竹的少年光景心心系念,挥之不去。越来越惦记野泉深涧、芒花山风的时光。记得一枚闲章印文,真是绝妙好辞:

  我是个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帐。

  岁月倥偬,篷窗、茅屋、梅花帐像云彩一样飘逝而去,好在戏里有采采流水,有蓬蓬远春,有大道多崎,有平淡如水。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停驻在寻常人家的房梁,怀揣依恋,藏着心绪,萦回传奇。

  旧古典的气韵与笔墨纸砚的清香渐渐稀薄,乡野间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一不留心被风吹散了,幸有戏台陈年岁月的传奇慰情。人间万事消磨了还有个寄托,无忧无喜。

  戏之色、戏之音,是古中国霜笼月罩的山水气韵。在遥远的旷野、陌生的街道、苍旧的戏楼中一次次走进戏之美。

  听戏归来,满天星斗,《鸿门宴》《苏武牧羊》《文姬归汉》《水淹七军》《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杨家将》,一曲曲传奇是往昔的注脚、旧日的底色。月落乌啼时分有些寂寥,风雨如晦或者天朗气清,枯坐鸡声茅店,也或者得享华衣玉食。阶前冷霜满天,人生已处秋景,忽有所悟,心中一怔,生出戏里的况味,生出戏里的气韵。一时解脱又爽然若失。

  山风徐徐吹过耳畔,夜色笼罩大地,时光抹去所有悲欣恩仇。山河入梦,古事入梦。我等匆匆过客,岸边此生此世此情此景亦不过被命运之线牵扯而出,或者木然或者欣然。人生如梦,人生也如戏。

  《击缶歌》之缶,指的是瓦器,古人用来盛酒浆。《说文解字》上说秦人以缶为乐器,“鼓之以节歌”。古代民间多好叩盆拊瓴,相和而歌,怡然自适。农人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乐。一剑长歌坐榕荫,三杯击缶生豪气。

  遥想当年,一些身着兽皮的先民,围坐篝火堆,一边断削树枝竹竿,一边唱着《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太阳在山与山之间来来往往,从东头到西头。一众先民也在林下来来往往,弯弓搭箭走进山林。归来后,卸下刚捕杀的野物,不顾一身腥气,重新燃起将熄未熄的篝火,切开那野物投入火堆,不多时,香气四溢。老老少少越发意气风发,再一次齐声高唱《弹歌》 。

  最初的戏词在部落之间回荡,族人们一次次尽欢而散。时间往下,胡笳长笛伴随着击缶之歌在历史上空经久不息。

  岁月码头上,权谋崇峻,兵法险诈,粉墨深厚,黑箱内幕一场场。击缶之歌,到底太柔太轻,常常被金戈铁马淹没了,慢慢离我们越来越远,时间遥远,空间也远。但好在击缶之歌不绝,在兵马退去后,一次又一次响起。

  吴昌硕的画,有这样的题识:“有花复酌酒,聊胜饥看天。扣缶歌呜呜,一醉倚壁眠。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闭门空相对,空堂如深山。”

  贫寒岁月里,扣缶歌呜呜。自得酒意自得醉意,宣纸上百花盛开、林木妖娆、瓜果飘香。一回回听戏的时候,心境也近似吴昌硕。恍惚里,辽远而深邃的击缶之歌一下子可望可即可触可摸。礼乐盛世的风景,跃然眼前:

  “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

  这是纯洁浩荡的清平世界,也是幽深凉意的清风明月与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

  戏文如水。多少回,夜幕垂下,多少回,街巷假寐,只有远山薄雾如细水长流,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空里明灭幽暗透亮,像是风雨苍黄的旧日河山。

  春暖花开,那戏听来是一枝牵引着春风的梅花。

  夏天的时候,戏词仿佛一枚沾着阳光和露水的枇杷。

  秋风起,稻谷黄,坚实朴素的男欢女爱越发丰腴肥实。

  冬日看戏,一折折曲子仿佛剥开的橘瓣,又甜又香。

  世人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其实人生漫长荒凉,不全是这样。戏里时光一瞬而已,现实的一辈子好几十年甚至百来年。那些爱恨情仇是非成败淹没在时间的茫茫烟水里,成了戏文成了传奇成了梦忆。

  读一部书,看一台戏,可喜处欣然忘忧,即便无味也不会嫌憎,取其一时快意就好。古人感慨:“堪嗟击缶千秋壮,莫道挥毫两鬓星。”清人孙枝蔚赠友诗云:“书空耻咄咄,击缶歌呜呜。不为今离别,焉知昨欢娱?”都有很好的意思。一阕《清平乐》,一曲击缶歌。正是篱下瓜田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

  这是一本意外之书,也是一本偶然之书。人生有很多意外很多偶然,忧喜参半。人生太平淡,在戏里摆脱无聊;人生太曲折,在戏里寻找共鸣。有幸得到多位剧种传承人与从业者的帮助,他们像是敦煌壁画的创作家,让我获益良多。我并没有太多的戏曲知识,本书所写不过一己之言一己之感。

  戏剧是绚丽的灿烂的,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近于天籁。粉墨与戏服是往昔的故事往昔的颜色了,手艺的黄昏也或者是手艺的黎明。夕阳与晨光照耀大地,又新鲜又悲壮,人间透亮。

  白居易作诗力求明白,常念给乡下老妇听,人不懂就改。然翻阅《白氏长庆集》,终有诸多难解之处,戏文却常常让乡民落泪,替古人担忧。戏里有民间礼赞。至于胡竹峰的文章写得如何,好还是不好,实在无关宏旨吧。借用郑板桥的话:“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

  (《击缶歌》,胡竹峰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