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文学

理想书店

  | 庞 培 文 |

  我们没有地方停车,就把车停在了一个工地旁边。接着向前走几步,左拐就到了一个民国老建筑的街区。这个大多用砂岩砌墙的欧式街道距离大海如此之近,以至于从一家街边小店的临窗处可以一眼望见大海。“理想书店”就坐落在这样一个有历史时空感的老街街口,步行几步路就到了。门面漆成深蓝色,正好跟书店所在的民国德式房子的褐红色基调相吻合。房子上下两层,前后进深的空间,边上是烟台市的美术博物馆。美术馆空间和书房相毗邻,墙壁镶嵌有灰白的木板层,书架纵横交叉,错落有致,沿墙摆满了书。其中一个窗口外面是蔚蓝的海水和下延的海滩,令人感觉仿佛来到了异国他乡。“啊!这不是蒙马特吗?”我联想起了台湾诗人夏宇的一首同名诗作。我凑到窗前去看外面的海滨浴场,感觉正置身在后印象派的画作里。“来杯美式还是拿铁?”店主人邀喝咖啡。接着大家上楼,走的是边沿圆溜溜、旧时代的水泥台阶,这样的楼梯,只有在百年前的民国旧别墅中才能看得见,感觉到水泥表层已经被岁月的脚步磨蹭得光可鉴人了,每一级楼梯表面,都有了老式穿衣镜面上的水银斑驳脱落后的效果,因此走楼梯时每个人的脚步都小心翼翼,似乎不敢把身体的重量无端落在上面。

  二楼的景致同样如此:宽畅、古老、珍贵而又荒凉;仿佛一整个看不见的旧时代仍在此不大的空间里,在二楼天花板和墙壁之间盘萦旋绕——这样的房子活到今天,好像回忆老人的咽喉部位,无法最后下咽的一口呼吸——周围浩瀚无际的大海般的乡愁,海港仍旧布满了船只——上午的空气里,吹来一点点的海风的咸腥,微妙到令人几乎难以觉察。书店的整个二层,相对于一楼的琳琅满目,店主人竟只安排了一张书柜,书柜其中一面,竟全是不对外流通的旧书,其余全部留给了空荡荡的楼板、墙壁、窗户、桌椅。地板上,铺开睡袋,拉上毯子就能够睡觉——而老式洋楼的房顶特别高大,几乎有宏伟的感觉。你能感觉到贝多芬、尼采、瓦格纳就在不远处的窗台外面,在附近烟台市区仅剩的老城区大街上。由于时间是早上九点,书店还没有一名顾客。唯一的店员——一名女孩——同时也是出纳兼咖啡师,正拎着水桶,四处打扫。窗外即是大海。平生,我第一次走进一所窗外即是大海的书店,何况书店所在的这幢老房子,卫礼贤曾经来过,他翻译的德文版《列子》《论语》曾经是卡夫卡的枕边读物!不,无疑是诗人里尔克、黑塞,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关于东方思想的第一手资料。也许卫礼贤先生在我们置身其间的书店二楼做客过呢!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理想”一词的深远内涵?一幢海边的百年老楼,难道不是理想曾经的憧憬和必要的结果吗?店堂书架上的书籍,犹如凯撒大帝麾下的威严整齐的罗马军团,在亚平宁的旷野上,宛如一轮骄阳般列队集结,从未有过哪怕一兵一卒的损失和缺损,每一名士兵都把他们书籍封面烫金字体般的脸,朝向人类勇敢的遗忘之夜,朝向欧洲和亚洲的亘古黑夜——这时候,正需要“理想”之神一声令下!人类思想的古典军团,正向着技术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进军、出发,队伍正在渡过水流湍急的多瑙河,或者烟台郊外的夹河,正由东向西——一路浩浩荡荡……

  德国传教士、汉学家卫礼贤(理查德·威廉)(1873.10.10—1930.3.1),亦作尉礼贤,出生于符腾堡王国首府斯图加特。身为魏玛差会的来华传教士,在他57年的人生中,有20多年是在中国度过的,他在青岛、烟台,芝罘、莱州一带创办教堂,办教育、办医院,潜心翻译中国汉文化的典籍,于1901年春天建立起独立的校舍,命名为“礼贤书院”,由于其教学成绩优异,1906年,当时的清政府特意赏给了他四品顶戴,由此而成了青岛海边赫赫有名的“卫大人”。辛亥革命后,与康有为、邢克昌等在青岛组织了尊孔文社。早在1903年,卫礼贤就在青岛做过一个影响广泛的学术报告,题目是:《孔子在人类代表人物中的地位》,不仅在德语读者中,也在当时的中国,产生了深远的人文影响。

  下了楼,我和杨键又再次来到书店大门外的老街,看看书店的招牌和门面。之后,走进后面的一个四方形院子。这个院子,正是每个中国人儿时印象中街头巷尾常见的舒适天井,你很难想像,这样的院子外面,竟是海滨浴场和波光粼粼的胶州湾洋面。只有外国人,外国的建筑师,才能把私人宅邸造到这么近海的空地上。同样,只有上或上上个世纪,也即,东西文化交流之初的“蜜月期”,建筑师才可能有这样漂亮气派的手笔。那时的烟台,似乎还叫“芝罘”吧?一个对于西方人来说神秘的地名。如今,在逝去了旧地名的老街中间地带,一幢侥幸保留下来的德国建筑,德式旧楼——成了当地最体面安静的一家书店,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商业街店铺深处,仍在拜物教众的队列中,坚守着一道充满乡愁的眺望目光,那目光深处沉静终日的“理想”——大海一般荒凉的“理想”——正如诗人口中吐出的诗句: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功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时光”

  在闪烁,“梦想”就在悟道。

  ……

  ——《海滨墓园》瓦雷里

  (卞之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