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 培 文 |
沈从文和废名身上都有“少女情怀”,但废名身上的少女情怀宛如诗歌,要更清浅一些,更富禅味,所谓“来无影去无踪”;像一首歌,但不是唱的,而是轻轻哼出。
在沈从文那里是散文,是现代传奇的,到了废名那里,则是诗歌,而且不是一般的白话诗,是中国古诗,“唐人绝句”(废名语)。
沈从文写了野少女,写三三、翠翠、矢矢,全像梅里美写卡门,奥斯丁写爱玛,是世界文学的经典笔法,是油画笔法;废名写细竹、琴子、阿毛,则如石涛和尚画松石,八大山人画鸟,是完全的写意和泼墨,是中国画。
废名身上有时有济公的影子,癫和尚气质,他一写他的童年、少年,黄梅东门外老家,他身上就有一多半痴迷狂放的文字故态重萌,仿佛一名平时滴酒不沾的人突然大放异彩,豪情盖天——顺手捡来一大酒壶,仰脖子大口猛喝。他的“醉”态,人们弄不清是真是假。他在杰出的长篇《桥》里面的人物小林,且是他身上,他灵魂深处那个“醉”字之写照,生龙活现。他的诗歌里也有一种中国古老的醉意,所谓“摘花赌身轻”,乱花渐入迷眼,而将醉未醉。
朱光潜、严家炎、周作文都曾专门评述过废名文章之好,诗情之美,但都着重于审美形式,而未涉及废名文章的身世来历,即他所深深眷恋的中国乡间普通老百姓的命运——除了上面须到了“少女情怀”,废名和沈从文另一相通之处,就在于此!
在他们眼里,文学的最大功效和主题,都在于对普通百姓的热爱和同情,在于对中国广大的乡土所终生倾注的一腔游子般的热血,这不是任何大学课堂上的教授、知识分子、伪学者、“假洋鬼子”和新近发迹的文学暴发户们所轻易能够做到的。这里面有一种对于我们的文学国土、传统民俗和千百年来人民的命运所引起的深深思索和一生遭遇上的认同。他们俩都是从民族之根上长出来的粗大枝柯。
沈从文的树影婆娑,在风雨欲来的旷野上……
废名的黄叶飘飘,在山中空寂无人、废弃的小庙门前……
两者的文学台阶前,都曾一度冷落异常,门可罗雀——废名的台阶前,迄今仍结着尘封的蛛网——
这么好的两种感情,两种文学感动,至今竟遭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误解、轻慢,当代国人之人文素质、学养,可见一斑!
严家炎先生曾形容废名文字是江南的青橄榄。“初入口不免苦涩,慢慢渐有一股清香……久而久之竟连它的硬核也舍不得吐掉。”
《招隐集》里的诗,和废名自己写的《谈新诗》,现在又有多少人还读,还能读懂?
废名的天真,真像是何其芳《预言》中的诗句: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何其芳《花环》
也许,在废名身上,在他的命运里,活脱脱有一个叫“小玲玲”的乡间女孩子深深隐匿着,只有在废名想做诗人时,才从衣裳里跳出来,和他说话。
何其芳那首12行的短诗,全可以做墓志铭,刻在废名先生坟前。
沈从文的少女情怀,是无名的青山翠谷,是广漠的乡野,一条奔流向远方天际的大河。废名的少女情怀,则是山中的一条小溪,青青的溪流,活泼动听,唱着银铃般无忧的歌声,也是何其芳诗中那条“没有照过(人的)影子的小溪……”
关于废名先生,我还有三句话。一句是他自己经常(念在嘴上)说的:“老百姓是好的。”
另一句也是他说的,在题为《五祖寺》的文章结尾:“……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最后一句话,是古人所撰(而代代相传):
“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