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梦雨 文 |

　　66号公路在从西向东跨过科罗拉多河不久，就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小城金曼。这里有一个很棒的66号公路博物馆，也有很原生态的美国公路文化，连加油站的自助加油泵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复古，却也不容易操作，只好向过路的老司机请教。旁边不远，有一个小型修车厂，在这里，我们认识了马克。

　　马克是这家小修理铺的老板，五短身材，看上去邋里邋遢，不讲话还好，讲起话来口齿不清，仿佛喉咙里时刻含着一口烈酒。细密纵横的皱纹，让他那因为太阳长时间照射而呈现酒红色的脸更显沧桑。还有他的侄子，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跟班，高大却羞涩，谈话间经常发出傻里傻气的笑声。

　　他们大概就是美国典型的“红脖子”乡下人，来北美已经几年，我们却极少有机会和他们打交道，似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全感。倘若不是早起检查机油已经见底，倘若不是还有数千公里的沙漠和冰雪在前方等着我们，我是绝不可能将自己和老破车交付在这里的。毕竟，在这个南来北往的小地方，萍水相逢的都是来自他乡的过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简单向马克交代一下，机油必须更换，长途驾驶为了保证安全，将车主要部件检查一下也是必要的，之后，我们就被请进了他与车行一墙之隔的小小办公室。我们心想，这不会是宰客伎俩的开始吧，时间仓促，一些零钱和证件就随意放在车里，该不会有什么闪失吧。我放心不下，不时通过墙上的窗户向里张望，只见不一会儿，我的SUV就被千斤顶抬了起来，用废的机油正有条不紊地被导入专门的废油桶里。马克站在底盘下，在查看车的不同部位，再用笔在纸上记着什么，这让我又一次紧张起来。

　　就这样，他们叔侄俩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忙活了个把小时，中间还用了一些仪器，需要让仪器自行运行的时候，他们就抽空在旁边同样被吊起来的另一辆老旧雪佛兰上忙活一阵，一点也不耽误。终于，他们将车子放了下来，马克的侄子熟练地给车子加起了机油，在向机油孔里倒了整整一桶油以后，老马克走过来用机油尺量了下又嘟囔了两句，只见小伙子又拆开一桶油，往里又倒了一些，在再次确认油尺过后，才盖上机油盖。这终于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毕竟，他们即使是奸商，也是有底线的奸商。

　　在确认安全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走了上去，为了避免被宰，我打算利用在北美开二手车总结出来的简单汽车知识，主动出击。“您加的是合成机油吧?”我问道。“不，就是普通的机油，这车没必要加合成油。”“那悬挂怎么样，路况颠簸的时候有一点异响。”“相对于车龄，悬挂的状态算很好的，不用太担心。”马克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刹车呢，会不会不安全?”毕竟我在温哥华做保养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我提过应该换一副刹车片，只是我当时自信我半个老司机的判断，虽然不知道刹车的确切寿命，但什么时候刹车片即将寿终正寝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下次换。”我每次都这样搪塞过去。奇怪的是，当我有一次去轮胎店的时候，伙计却让我换两个轮胎，我让他帮我看看刹车片的使用寿命，那个伙计惊奇地看着我说至少还有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用换，“但你需要认真考虑下轮胎的事情。”于是，在这66号公路上，我打算考验一下马克的判断。“刹车的情况还不错，我想他大概有八成，哦不，至少七成的寿命吧。”再仔细确认之后，马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结合我开车的感受，我认为公正而专业。

　　“那么轮胎呢？”“轮胎也很好。”他一边拿出尺子，一边和我解释轮胎的寿命。一看这家修车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马克兼卖轮胎，他却没有因此推销忽悠一番，这种诚实让我逐渐放下了戒备心。“听说国王峡谷在下大雪，官方网站建议用雪胎，我们这个四季胎需要换么？”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这时候我的想法是，既然马克是个实诚人，如果影响驾驶安全必须换，倒不如就在这里。“这是加拿大的四季胎？”马克看着尺上的刻度，不紧不慢地说：“没必要换，这么深的胎纹在美国的冬天等同于雪胎。”“理论上讲，您的车可以在这个季节美国任何公路上行驶。”马克进一步说，还没等我抛出下面的问题，他已经彻底堵上了我让他赚钱的心，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生意人了。

　　马克将车交还给我们，零钱和证件自然是丝毫未动。到了结账的时候，马克大手一挥，35刀。我大吃一惊，反复确认了几遍，毕竟这个价格几乎只是机油的成本，“可我的确没干什么。”马克不好意思地说，“刷卡还是去办公室自助吧，我的手太脏了，你大概不想有个机油味的钱包。”

　　在刷卡的时候，不经意间，我们在他的办公桌看到了一个奖牌，上面写着“66号公路杰出服务60年”。当我提出想把这句话加在给他网上写的好评里时，他更不好意思了，直言这些都是他前任老板的功劳，前任退休了，自己5年前才盘下这家店，所以请不要为他“夸大其词”。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温暖中又有些许复杂的情绪交织，久在樊笼里的城市人，大概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绝对的诚实了吧。

　　离开金曼，我们向北驶入了内华达州，去往拉斯维加斯，最终又穿越了加州冰天雪地的优胜美地和国王峡谷两座国家公园回到了加拿大。看着那些路人冒着风雪，艰难地给轮胎装上防滑的铁链，而我们却在大雪的山路上安然无恙，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跳出来的一个词汇就是“体面”。“decent”在西语中大概是个很重要的词汇，而描述一个人不“decent”，可以说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了。然而，到底什么是“体面”呢。

　　在亚利桑那州金曼的66号公路边，我想我找到了答案，她不是举止优雅，红酒西服古典乐，她可能看上去平凡普通甚至其貌不扬，但她一定深埋在最质朴和诚实的劳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