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天下

因车祸离世 女儿帮他们捐献器官

一对矿工夫妇的十次重生

  来遗体捐献者纪念碑前献花的人们。

  安徽大蜀山文化陵园的遗体捐献者纪念碑。

  冬天来的时候,这对夫妇的名字会被刻进一片纪念碑林。明年春分,逝者家属和接受器官的重生者们都会相聚在此。根据捐献的“双盲原则”,他们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字,感谢也无从说起。但他们会在这里默哀、送花、朗诵诗歌。

  这是一场需要仰仗善意和运气的手术。2枚肝脏、4枚肾脏、2对眼角膜从一对夫妇的遗体中取出,运到了250公里外。特殊的告别后,原本属于两个人的器官,在另外10人的身体中,有了重新运转的机会。

  这是一对来自安徽的矿工夫妻,因车祸抢救无效离世后,女儿们为他们做了这个并不容易的决定。“希望父母来不及做的事情,会有别人替他们完成。至少那两对眼角膜,能带他们看到更多风景。”

  热心的夫妇

  今年6月3日,一个平静的上午。刘志强准备去矿上工作,妻子卢丽想去买点东西,二人便一起出了门。

  十几分钟后,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货车突然闯了过来。

  发生意外的时候,二女儿刘梦佳在上班。6月3日上午11点左右,“妈妈”来电,她以为又要念叨让她好好吃饭。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陌生声音。“你爸妈出车祸了,快来!”刘梦佳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打战,立马赶去安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医生让她把家长叫来,刘梦佳带着哭腔说:“这就是我的家长。”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刘志强和卢丽躺在相邻的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每天只有10分钟探视时间。在那10分钟里,刘梦佳会帮父母捏捏腿,擦擦脸,握握手,说说话。

  又过了一周,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变得更糟。刘志强夫妇处于不可逆的深度昏迷状态,医生希望家属可以接受病人无法再醒来的事实,同时提出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器官捐献。

  刘梦佳犹豫了很久,她试想,“如果他们知道,或许也会支持这个决定。”

  父母有副好心肠。路上遇到骑三轮车上坡的老人,总忍不住上前推一把;矿上处了几十年的老同事,有需要都会来找刘志强搭把手;邻居们会和卢丽笑着打招呼,她们喜欢约在一起跳广场舞,卢丽身材高挑,留着长卷发,跳起舞来仿佛会发光。

  这不是个容易的决定。医院的器官捐献协调员李春伟很理解这种感受,器官捐献要征求直系亲属的同意,哪怕有一个人不同意,也会终止捐献。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难免会和某些传统的观念相悖,比如“死者为大”,比如“完整地离开”。

  两个和十个

  父母宠爱的小女儿首先反对。车祸发生前两天,父母刚给她过了生日。卢丽举着手机,记录下女儿吹蜡烛的瞬间。那天买的荔枝还没吃完,冻在冰箱里。

  刘梦佳懂得妹妹的不舍,意外来得太快,留下的遗憾太多。

  干了几十年矿工的刘志强就快退休了,但一家人计划的“家庭旅游”还没能成行;父亲节快到了,姐妹三人还在商量给爸爸买哪个款式的衣服;刘梦佳期待着,不远的未来,父亲会牵着她的手走进婚礼的教堂……

  “之前没有做的事情,让别人来替他们完成吧。”刘梦佳终究还是说服了姐姐妹妹,“至少那两对眼角膜,能带他们看到更多的风景。”

  6月15日上午,刘梦佳和家人一起签下器官捐献确认书。

  在宿州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的见证下,刘志强和卢丽的呼吸机被撤下,被宣告脑死亡。他们的身体被蓝色的布盖住,医生、护士和器官协调员围在四周,低着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向伟大的器官捐献者默哀。”

  父母走后,姐妹们把微信头像都换了。一张全黑的照片,点进去细看,会看到星星。她们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想念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

  因为车祸去世的捐献者,李春伟见过很多,“但夫妻俩同时捐献器官的,这是国内首例。”

  两个小时后,器官获取手术完成。2枚肝脏、4枚肾脏、2对眼角膜相继被取出,装入特定的储存仪器,从宿州紧急送往合肥市。在那里,器官移植团队、手术室、麻醉科、输血科的专家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器官将很快会进入10位患者温热的体内,重新运转。6位肝、肾衰竭患者的生命得以挽救,4位眼疾患者能重见光明。

  失而复得的眼睛

  在刘志强夫妇逝世的那个雨天,梁嘉欣躺在合肥普瑞眼科医院里,她等待的眼角膜正从250公里外赶来。

  一周前,这位35岁的公务员因为细菌感染导致眼角膜穿孔,可能会永久失明,甚至伤及大脑神经。她还没习惯这种被打破的平衡。疼痛感从眼眶蔓延到脸部和头部,左眼的世界从“一层雾”慢慢变成“一张纸”,眼睛会不自觉地淌泪,走路时不小心就踩空。

  眼科医生屈志国提议她更换眼角膜,但得到这个器官需要难得的运气。没有合适的眼角膜,医生也束手无策。

  梁嘉欣是幸运的,毕竟另一个接受眼角膜捐献的患者已经等了5年。这是个将近一米八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在建筑行业工作,他需要把眼睛凑到仪器前,测出建筑的精确方位。5年前,孙思城的眼角膜出了问题,医生建议做移植手术,先登记信息然后等待。到今年6月,他连5米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躺在手术床上时,孙思城一阵阵冒汗,手也紧张到发麻,盯着头上的无影灯一动不动。他讲述这段经历时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第一次做手术,隔壁病床的阿姨“嘲笑”他:“这么个大小伙子,怕啥呢?”

  手术很成功,康复后的孙思城有时会想,给自己捐献眼角膜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一天,他看到一对去世夫妇捐献器官的新闻,那个时间和自己的手术时间差不多,他猜想,自己的“恩人”或许就是他们。

  根据器官捐献的“双盲原则”,捐献者和接受者不能知晓对方信息。但孙思城的父亲还是想跟医生打听一下,得知刘志强年纪与自己相仿,还有三个女儿。他担心孩子们会吃苦,“如果他们家有困难,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捐些钱。”

  医生摇了摇头。父子俩又补了一句:“那祝她们健康,平安。”

  梁嘉欣摘下纱布后,眼睛里的雾气散去。儿子好奇地盯着她的左眼,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妈妈,人家为什么要把眼睛给你啊?”

  该怎么向一个6岁的孩子解释捐献的含义呢?“他们去世了,但想帮助更多的人。”儿子又问:“那就是死了吗?”“对,他们的眼睛在妈妈身上活着。”

  “万分之一”

  肾脏移植的过程远比眼角膜要艰难。

  刘大勇和他的肾脏已经艰难支撑了两年时间。刘志强夫妻捐献的肾脏送到了安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简称“安医大一附院”),在此就医的刘大勇成为被选中的4名受捐者之一。

  他开了十几年货车,跑遍全国各地,一天24小时基本都在车上,饿了就去服务区吃泡面。两年前,刘大勇被诊断为尿毒症晚期。

  车是彻底开不了了。刘大勇托人卖了那辆货车,家里女儿在上大学,儿子正读高中,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妻子在老家寿县开了一个消夜摊,卖当地有名的淮南牛肉汤。夫妻俩常常从傍晚忙到凌晨。刘大勇帮着洗碗、端盘子,状态好的时候,他还能帮忙炒饭、炒粉,“大家都说我的炒粉好吃。”

  等待是漫长的。肾脏和肝脏的移植过程复杂,器官资源极度稀缺。据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截至2019年年底,全国仍有47382人在等待肾脏移植。捐献的器官需要通过中国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计算机系统进行分配,被选中的患者还需要配型成功。

  好消息在不经意间降临。6月15日晚,消夜摊刚开市不久。锅铲翻飞间,电话铃声响起,一看是医生打来的电话。

  “有肾源了,你们想不想换?”电话那头的医生问。“换,肯定换啊,我们等了两年多了!”

  从47382人到最后的4人,刘大勇幸运地成为那“万分之一”。

  “我想喝水。”这是刘大勇手术后醒来的第一句话。对于一个尿毒症患者来说,水是极奢侈的,有时候渴得不行了,也只能喝一小口润润嗓子。

  护士端来一杯水,刘大勇用吸管抽了两口,“那是重生的感觉。”

  器官移植后,大部分患者的生活都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在接受刘志强夫妇器官的10名患者中,8人逐渐康复。但一名眼疾患者在移植后恢复不佳,无奈进行了二次移植,还有一名肝病患者不幸离世。

  逢年过节,器官捐献协调员李春伟都会去慰问刘志强这样的捐献者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的亲人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