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旦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母爱温润似水,父爱则深沉如山,厚重无言。年少时,我们看到的几乎都是无所不能的父亲,而只有成年以后,我们才会发现一个“另外的父亲”“陌生的父亲”。青年作家向迅在最新散文集《与父亲书》中,就在努力地寻找和书写父亲的不同侧面。
《与父亲书》收录了向迅近年来创作的六篇散文,呈现和重塑了处于不同生命阶段的父亲形象。《鼠患之年》中那个果断拔出家蛇的父亲符合所有少年的想象,他高大勇猛、不怒自威,迫使孩子克服对未知的恐惧。而在《九月永存》中,病榻上的父亲却又是那样脆弱无力,父子关系也悄然发生了逆转。“我”开始用多年前独属于父亲的语气,责怪他对病情的隐瞒。父亲则抱着对未知的恐惧,进行了财产交接仪式;《独角兽》里呈现的是被病情折磨得扭曲变形的父亲。在无助弱小的父亲身上,作者写出了所有人面对死亡时的忐忑惶恐。尽管如此,父亲仍旧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作为生命个体的尊严。
向迅在记忆中不断搜集父亲的影子。那是勇猛的父亲、暴躁的父亲、虚弱的父亲、胆怯的父亲、作为儿子的父亲、作为父亲的父亲……同时,父亲的身份不仅仅是父亲,而是在好多年之前就已成为了祖父。可在子辈心中,“只愿意承认他众多身份中的一个,那就是父亲”。这意味着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依赖与崇敬,意味着子辈的心里永远留有一个隐秘幽闭的空间,它只属于父亲,谁也无法闯进。
除了这些,向迅还在《巴别塔》里坦率地记录了父亲陌生的一面;《时间城堡》构建了植根乡土的家族史,将父亲的形象往前追溯。祖父祖母都不疼爱的父亲,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开始了他孤独的一生。由此,《与父亲书》试图构建的父亲形象,真正形成了一个多面体。通过这六篇散文,向迅尽可能地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他和大多数父亲一样,不完美,但生动、复杂。
向迅的散文绵密厚实,内容丰富,织出了生活本真的模样。在那些混着阳光的香味、泥土的腥味、药水的苦味等各种气味的文字背后,仿佛存在着一个特写镜头。它循着回忆的轨迹,敏锐地捕捉父亲身上值得聚焦放大的细节:那些密密麻麻的青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每一个在回忆中愈加分明的细节,成为了向迅此刻靠近父亲、理解父亲的一条条秘密小径。
童年时期,“我”目睹父亲使尽全力拔出卡在墙壁缝隙中的家蛇,他的手臂、大腿、脖子、眼睛里都“爬满了青色的蚯蚓”。当“我”以回溯的目光去看待这些“青色的蚯蚓”时,才发现其中隐藏着父亲面对生活时的种种无奈和愤怒。可这也正是他生命活力的体现,是他威严的象征。父亲住院后,他的血管虽然依旧“像极了因为贪吃太多青色泥土使得周身都变成青色的蚯蚓”,却只能倔强艰难地爬行着。父亲的青筋看起来再也没有了生机。不同时空的父亲,通过青筋出现了重影,变得更加清晰。
父亲那双看起来毫无美感的手作为家族传承的标志,曾经那么坚硬粗粝,在他生病后却变得瘦骨嶙峋、千疮百孔。看到这双瘦骨嶙峋的手,“我”想起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曾为“我”所不喜,却又在父亲病后重新引起“我”的沉思,让“我”明白这是父亲与时间和生活对抗的结果。多年以来,父亲正是用那双手养家糊口。在《与父亲书》中,向迅对父亲的回忆并不是单一维度的,他并非一直站在当下,直线型地按照时间顺序回溯过往。有时候,他会在某一时刻驻足,譬如停留在父亲生病后的某一瞬间,记录下那一刻的人子忆起此前的父亲的诸种感受。这些回忆中的回忆,让向迅在完成父亲形象层层叠加的同时,也不断完成着身为人子对父亲角色的重新理解和重新塑造。
同时,向迅不仅仅是在回忆父亲,也在审视过去的自己。面对死亡,所有的病人都是敏感的,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一切,在医院中等待的父亲也不例外。当他鼓足勇气提出疑问:“究竟是不能做手术,还是已经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期”,“我”却只能搪塞他是由于位置特殊不宜做手术。再度忆起这些,一个曾被忽视的念头猛然冒了出来:父亲是否有过第三种猜测?是不是因为我们不想凑那笔费用才如此宣称?这个怀疑或许伴随着生病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在父亲的脑海中愈演愈烈,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被父爱的本能压制着。共同出现在回忆里的,还有“我”面对父亲询问时的游弋在内心的抱怨,抱怨父亲未曾考虑过我们是否有能力支付手术费,抱怨父亲为何不能早早听劝戒烟。可以说,《与父亲书》,是冲破时间的障碍寻找父亲的旅行,也是自我的心灵之旅。
中国父子之间,素来横亘着一道沉默之墙,这构成中国式父子关系的某种基调。向迅在后记中说,“当我略经世事体会到父亲内心无以排遣的孤独以后,曾试图翻越和拆除这道沉默之墙”。可惜的是,父亲并不一定能有机会永远停留在原地,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孩子。我们最后拥抱的,或许只剩下他的残影,可这些残影也会在时间的冲洗下不断模糊。这是人生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所幸,向迅在《与父亲书》中留下了父亲的影子。
《与父亲书》,向迅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定价:5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