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秋华三则

| 钱红莉 文 |

  1

  木芙蓉

  来合肥落脚那年,正是秋天。无事时,沿着环城河散步,自稻香楼到赤阑桥,再到省图,一路都是木芙蓉,红的花,白的花……是合肥给我留下的初次印象,挺美好。

  据美学观点,芭蕉要栽在庭院。那么,我以为,芙蓉一定要开在水边才好,有临池照影的惊艳。后来,单位搬迁至政务区,天鹅湖畔好像也有几丛。生活一地鸡毛,早已消失了观花怡情。深秋,下班骑行,偶尔抬首,远望湖畔几株乌桕。

  早年,秋天出差,但凡江浙等地,总能遇见木芙蓉,繁华大朵,一开一片。秋风颇有凉意,予人萧瑟的孤单,木芙蓉却也开得热烈。明朝有位不甚著名的诗人写:

  小池霜冷藕花空,却有寒枝浥露红。

  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西风。

  说的正是这木芙蓉。宋徽宗也爱这种花,这个文青一生画了无数《芙蓉锦鸡图》,设色明艳,千篇一律,一无新意,颇有米烂陈仓的奢靡,少了些体温,不与人亲,我不太喜欢。若王维来画,迥然不同,自带静气。王维这个人参透佛理,无论诗画,凡他下笔,无一不静气,只有令人叹气的份。

  上上周,去肥西刘老圩参观刘铭传故居,穿梭于无数青砖黛瓦的房子,再仰头瞻仰上百年的广玉兰、朴树……至僻静处,忽现几丛木芙蓉,仿佛有香气。伫立久之,看了又看,这几丛花,实在是好,好在寂寞。尤其白花芙蓉,几欲开出牡丹的雍容,颇似宋画,绢质的,永不褪色。

  近日,走上海至绍兴那条高速,路旁,遍植木芙蓉。发现这种花颇有自洁功能,别的植物一派灰头土脸,唯有它们如此洁净,不染尘埃,雅洁,养眼。

  这世上,花很多很多,木芙蓉以什么来取胜?一无香气,还粗粗大大的。但凡开在水边,气质截然不同些,似有了灵气。沪浙有一片交叉之地,仅隔一条小河。这河边许多木芙蓉,无论远观,抑或近看,都予人静气。

  王维笔下的木芙蓉开在深山。我们凡人的花开在溪边河畔,一样样,都是美的,值得被深秋拥有。

  2

  桂花

  今年的秋天,似乎不像个秋天。中秋时,桂花集体失声,我们过了一个寂寞中秋。寒露、霜降之间,桂花才开,仿佛商量好似的,一夜之间暴动。往年的香气熏人,今年因为天寒,始终淡淡浅浅。我们小区南门口一株金桂,那几日开得何等逍遥,宛如密集的鼓点,有急景凋年的仓促。每个出入南门的人,都要不自觉仰望一番,暗自叹息一声,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没有哪年的金桂,比今年的更令人感动了。终归是迟来的花,更加值得珍惜吧。

  桂花怕雨,遇湿便谢,轻轻触碰,撒下一地碎金,默默戚戚的,楚楚可怜。雨声中,桂花的香气飘不远。

  一直难忘2008年深秋,在柳州柳侯祠公园遇见的那几排参天桂树,教堂穹顶一样的耸立着,高及百丈,树冠庞大,星辰般繁密的花花朵朵,一如宇宙浩瀚无边,比我们的一生还要漫长。后来,我们去桂林中转,小街窄巷里,尽是桂树。桂花喜爱正午落,人被花香醺得恍惚,恹恹入睡。回忆短暂的桂林之旅,犹如梦中。

  过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桂花。

  合肥的桂树,逐年多起来,尤其小区里,遍植桂树。每每深秋,桂花铺天盖地的甜香,人在其中,有挥霍什么东西的幻觉,颇有点隐隐不安感。夜色里散步,身旁路过三三两两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好香啊。仿佛被香气击中,痛得再也无话。

  桂花的香,有流动性,与人浮浮沉沉之感,失真的。花季也短,与江淮的秋季一般转瞬即逝,不免有一点怅惘。

  当年,刚搬来报业园,桂花正好逢到大年。采了许多,稍微用水冲一冲,隔水蒸几分钟,一层白糖一层花腌制起来。久之,桂花涅槃至琥珀色。当年,可惜孩子小,闹人得很,不停地换阿姨,身心俱疲,也没顾得上吃一碗桂花酒酿。那瓶糖桂花在冰箱待到翌年春上,就也丢掉了,可惜得很。

  3

  菊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芜湖。我一人最后一个来,也是深秋了。邻居姐姐带我去镜湖公园看菊展——谁会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品种的菊?吾乡只有白菊、雏菊两种。

  城里的菊花不仅胖而大,还妖艳,花盘比脸大,墨菊、紫菊、垂丝菊……展览进行了半月之久。我一没事,便跑去流连……

  花无百日红,慢慢地,就都凋谢了。有些花因缺水,花茎干枯,实在支撑不了那么庞大的花盘,一头栽倒于秋风中。

  刚来合肥那年,一个人过的中秋。当日,自黄金广场步行去南七买窗帘。回来时,天色向晚,路灯昏黄,我抱着沉重的窗帘走在金寨路上,至一家银行门口,遇见一对流浪的夫妇,衣衫褴褛的,妻子可能身体残疾,坐在地上铺的一条床单上,丈夫正喂她吃食。是一个白茶缸子,汩汩热气。这个男人一边喂,一边细言慢语劝她趁热吃。在他们身旁,几十丛黄菊在中秋的晚风中怒绽……是那种比脸还要大的黄菊。我抱着窗帘,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可真是暖老温贫的人间小景。

  过后,每见黄菊,条件反射总要想起那对流浪夫妻,仿佛是患难之花。

  有一年去云南,晕机严重,胃口尽失。我呆坐桌前,看众人饕餮,末了,上来一碟凉拌黄菊,味蕾瞬间被菊花的药香气唤醒,频频举箸。是那种叶片肥厚的黄菊,只略拌了点米醋,滋味殊异。

  许多花可食,玫瑰、木槿、栀子、茉莉等,唯有菊花最有格。品尝过菊的人,呵气如兰。

  刘彻《秋风辞》里有: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说的正是这种“格”。人有人格,花有花格。范成大写: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说的是菊的傲霜寂寞。菊的花期长,自深秋一直至冬初不萎,坚韧又长情。

  每年,我喜欢买一盆垂丝紫菊,摆在卧室窗台当清供。或可再剪一枝,插在骨瓷中,似乎泠然有声,也是无言的陪伴。

  最喜欢李商隐写孤独的一句诗: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就是这样的深秋,一个着单衣的书生正在深山赶路,小径旁秋菊遍开,连天上的云都是寒冽的了,生命里确乎没有一点暖意,唯有菊香做伴,真是慎独的一个人啊。

  对,菊花,永远与慎独联系在一起,是精神层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