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天下

长租酒店里的年轻人:

月租5000以内,我会一直住下去

  周芹长住在天坛东门附近的一家酒店。

  刘颖坐在长租酒店的床上玩手机。

  在北京天坛东门地铁站附近的这家酒店,散落在15平方米酒店房间的物件如同证据闪烁,映射着26岁女孩周芹的临时生活。

  卫生间洗漱台上横放着两支开封过的一次性牙刷,壁挂电视下方狭窄的长条桌上,堆砌着印着酒店店名的五个一次性纸杯。长条桌的另一端,晚餐已经放冷:塑料袋潦草包裹着咬了一半的肉饼,还剩三分之二的奶茶。纸杯内壁的黄褐色痕迹弯曲成弧形,冲泡的奶茶是周芹从酒店前台拿的免费的奶茶包。

  这些一次性用品在一次次的使用和替换中经过周芹的生活。她真正拥有的,是放在门口的24英寸行李箱,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夏季衣物,以及长条桌和床头柜下的一双拖鞋、一双运动鞋。地板上的烧水壶从没用过,装垃圾的黑色大塑料袋里堆放着待洗的裤子和袋装洗衣液。

  对周芹来说,这些不多的物品并非意味着无法割舍,从2022年2月到现在,在多家酒店辗转的这半年,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被丢弃的。重要的东西都在黑色双肩包里:电脑、电脑支架、耳机、橘黄色的水杯。她背着它们,不断离开,又在一个又一个酒店短暂停留。

  长租酒店代替租房的生活方式,正成为一些居住在一线城市人们的新选择。离开某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形容这是一场“逃离”:有的人为了逃离平稳的生活,重获日常生活的真情实感;有的人希望集中在自身,找回从生活中退场的意义;有的人想为不安全感找一个庇护所,触摸游牧式生活的可能性。

  住在酒店的自由

  周芹坐在床上,书包就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张1.5米的床几乎填满整个房间,从下班后到第二天8点起床,她坐在这张床上继续加班,或者玩手机、看电影。

  “住酒店意味着一种自由”,周芹和酒店签的是一个月的短期合同,“能够说走就走。”在价格和通勤便利上,长租酒店也更划算,酒店离公司通勤时间只有5分钟,月租酒店的房费3188元,再加上水费50元,卫生费20元,每月只需支出3258元,比以往平均每月仅房租就需3300元的群租房价格更便宜。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现在居住的酒店房间里没有窗户。清晨的光亮无法唤醒梦境,“上班总是迟到。”假窗户外是一幅装饰画:“窗外”的晨曦正照亮密林间的一条小径。

  27岁刘颖的生活,也同样压缩在18平方米的空间里。与周芹不同,北京朝阳公园附近的快捷酒店内,一次性用品的痕迹被擦除,取而代之的是刘颖五颜六色的个人用品。酒店提供的浴巾下挂着两条绿色和粉色的毛巾。牙刷是自己的电动牙刷,梳子是更适合长发用的气垫梳,沐浴露洗发水也都是刘颖自己买的。

  由于酒店里不能做饭,刘颖在电视下的长条桌上摆满了零食和袋装咖啡。午餐和晚餐就点外卖,酒店前台会有代收服务。这对刘颖来说不算个缺点,“本来我就不爱做饭。”

  生活在酒店,是一个与物品断舍离的过程。曾经,刘颖最喜欢买的东西是各式各样的收纳工具、收纳箱、收纳盒、收纳架,物品被分门别类地放置、展示,继而被忘记。住在酒店后,刘颖意识到这种荒谬。现在,酒店书桌桌面上是没有用小书架整理的三本书,和唯一的一个收纳箱,里面放着护肤品和化妆品。她仅有的三双鞋子就摆放在地板上,夏季几套衣服挂在衣柜里,只需一个袋子就能打包好。

  逃离既定的生活

  2019年3月,周芹来到北京工作,通过租房平台和陌生的一对情侣、一个男生一起居住。“经常洗澡时,男生室友会在外面敲门,说他憋不住了。我就很慌乱,只想着赶快出来。”她说。有时凌晨,舍友会敲她的房门借还东西。和他人生活的碰撞持续侵扰着她的个人空间,租房半年后,她离开了租住的房子,也离开了北京。等再回到北京时,2020年初,周芹开始租住在酒店。

  与主动选择长租酒店的周芹不同,27岁的刘颖在种种不稳定因素的冲击下离开了自己的出租房。2016年大学毕业后,刘颖来到北京,居住在群租房。在曾经居住的出租屋里,刘颖曾用心塑造自己的生活。她给墙壁贴上了粉色羽毛的墙纸,床头挂上自己钩织的捕梦网,买了床边地毯。出租房的灯不好看,她网购了棉花,粘在灯的周围,再在纸上画出星星和月亮的形状,剪下来装点在绒白的棉花上。为了能更舒服地洗澡,她还买了长达2米的可充气浴缸。

  虽然价格便宜,但舍友对卫生标准要求不同,公共区域的杂乱肮脏令她难以忍受。租户们的生活作息也有错位,刘颖常因隔壁的噪音失眠,争抢卫生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放弃群租房后,她开始租住有独立卫生间的一居室。

  独居女性这个身份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在朝阳区某小区租房时,因为快递员常直接把她买的生鲜冷冻食物放在自提柜,和快递员沟通无果后,她打了投诉电话。本以为事情可以解决,但晚上回家后,刘颖发现家里的锁眼被堵了,门口墙上贴着性服务的小广告上,也被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门口没有摄像头,我也没有证据确认是他,只能吃哑巴亏,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刘颖说。

  去年10月,房子到期后,房东因决定卖房没有续租,本就战战兢兢继续租住的刘颖又迎来突然的变动,她被要求在两天内搬离出租屋。

  匆忙地收拾行李,把行李寄放在朋友的工作室后,刘颖带着随身物品住进了公司附近的酒店。她本以为住在酒店只是过渡期的无奈之举,却没想到打开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与之前租住在朝阳区5500元左右的房租相比,长租酒店每月的费用不超过4500元,还包括了打扫房间,补充矿泉水、卫生纸等日用品的支出。

  刘颖关注的安全问题也有了更切实的保障,酒店的住户和访客都需要刷身份证和登记,有24小时的安保。点外卖、收快递时只用填写酒店的地址,前台会帮忙代收,再由机器人送上门。住在酒店,刘颖感到安心,不会再被骚扰或者被驱赶,她有选择离开或留下的权利。

  被问到打算在酒店住多久时,刘颖回答:“只要价格控制在5000元以内,我会一直住下去,价格低、安全、有阿姨打扫卫生,没理由不住。”

  一些新的可能性

  周芹的梦想,是当一名“数字游民”,数字游民的核心特质之一,是工作不受地理条件和时间限制,但在此前提下可以选择性地去全世界不同地方生活。

  周芹期待的“游牧”式生活,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2018年,她从新闻专业毕业之后,进入一家新媒体工作,日常工作内容是输出一些品牌新媒体文章,她称这份工作为“写软文的”。

  新媒体公司加班严重,但无论加班到多晚,公司要求员工每天必须在早上9点前上班打卡,迟到者会受到批评。公司内部,她面对的竞争者众多,“他们更年轻,学历好,工作能力也强”,她觉得焦虑,总担心自己被开除。在和领导的沟通中,领导也以打压式沟通为主。从校园走向社会,虽然周芹早已做好了“硬着陆”的准备,但这一次的工作经验和她未能成熟应对的“社会规则”还是让她感受到痛苦。

  “我觉得可能是你没有选择的时候,或者说你觉得自己比较惨的时候,会选择一些社会告诉你的正确做法。”带着这份失败感,周芹回到了老家河南安阳,开始同时准备考公和考研。双双失败后,2022年,周芹回到北京,决心调整自己,她开始居住在酒店,迈入“做自己”的艰难跋涉之路。

  5月份,北京疫情中,周芹成了密接人群,隔离结束之后,为了犒劳疲惫的自己,她选择了一家每天在300元左右的快捷酒店。因为价格昂贵,第二天,她搬去了附近一晚只要150元的酒店。因为曾是“密接”的身份,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了楼道的尽头,并且她被要求不能随意进出房间。

  这是第一次,周芹意识到,住在酒店并不意味着“说走就走”的自由。拥有自由的幻境破碎后,非常偶然地,6月份,她刷到朋友的一条朋友圈,照片里,朋友养的猫咪慵懒地躺在一床被子上,被子是最普通的格子花纹。猫咪可爱,画面温馨,周芹在朋友圈下面评论:“好羡慕你有自己的被子。”朋友回复她:“难道你没有自己的被子吗?”

  身边的被子是酒店里一客一换、带着轻微消毒液味道的白色被子,周芹回复朋友,“我有,但那不是我的。”

  像这样感受到孤独的时刻并不多。多数时候,周芹仍然享受在酒店里的日子,她仍然相信“游牧式”生活的可能性,在具体的工作和生活中,她列了长长的读书观影清单,运营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在她看来,生活的尽头不是考公或大厂,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变成真正的“数字游民”。(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