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9版:天下

直播间里的“成人识字班”

  王美玉刚开始学字时的作业。

  一名建筑工人在宿舍练习写字。

  巴掌大的屏幕也可以变成一块黑板,学生是一群不识字的成年人。52岁的李红每天要砌11个小时的墙、垒几百块砖,还儿子的大学贷款、给女儿攒嫁妆。但打开教成人识字的直播,她就放下活计,变成一名专心认字的“学生”。

  在某短视频平台搜索“成人识字”,会找到上百个直播间,他们大多是个人运营账号,有人是从幼儿教育转行,有人从没教过书、只有专科学历、普通话也不太标准。在直播间,李红找到了“同学”,他们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手机“玩得很溜”的80后和90后。工地上、高速公路边、蔬菜大棚里,在劳作间隙、在孩子入睡的片刻,他们如饥似渴地注视着同一块“黑板”。

  丁小花是在短视频平台最早教成人识字的主播之一。她习惯了直播间里没有飞舞的灯牌、礼物,右上角不断跳动的数字证明着观众的存在。学生们不会打字,很多人的网名只有一串数字,有的遗留着语音转文字没有删掉的逗号和句号。

  她教他们拼音、写字、手机打字、各种生活常用短语,有时还要帮着解决家庭纠纷。有的学生叫她“老师”,也有人喊她“福星”“救星”。

  在这个大课堂,“毕业”标准是达到“小学五六年级水平”,这意味着识字量达到近3000个。在没有这3000字的人生中,大到做生意记账、给孩子办户口、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小到在线购物、去KTV唱一首歌,甚至公共厕所进哪一边,都能轻易难住这群人。

  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他们仅占全国人口2.67%,许多人从没跟工友、同事说过自己不识字的痛苦。一位50多岁的学生说,“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当过母亲、妻子、女儿,但我从来没有同学。”

  不认识两个字

  真是寸步难行

  每晚10点后,直播间才会热闹,因为受众少、盈利不高,很多“老师”干了半年就不再更新。

  丁小花是仍在坚持的少数人之一。在直播间上课,丁小花总习惯性地把一句话重复三遍,声音拖得很长。弹幕流动也慢,学生们很少冒头,偶尔打出来的句子,也没头没脑的。他们说“老师晚上好,你饺子边”,可能因为课上正在教“绞丝旁”。

  学生连麦读拼音,经常要迟疑几秒才敢念。有人连上麦后太紧张,一个劲儿地笑,说,“算了算了,我读不出来,心里怦怦怦怦。”有人念第一遍,错了,被纠正,又错了。5分钟过去,丁小花问,要不咱们下次再说?但学员还是怯生生地说,要读。丁小花很少发火,会让学生念到正确为止。

  丁小花明白这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她是宁夏固原人,35岁,大专学历,西北口音浓重,总把“村”读成“聪”,“风”读成“分”。

  丁小花的父母都不识字,往上数三代也不识字,她是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她在银川干会计,三年前,她辞去工作回家带孩子,时间变得宽裕。和远在固原的父母聊天多了,她开始想教他们识字。

  想到老家和父母一样的人有很多,大家一起学会更有劲头,她打开直播讲识字,同城的人都可以听。一开始只教单个字词,包括车站、银行和医院相关的日常用语。后来,全国各地的学生不断涌入直播间,她才开始系统教授拼音和大写字母。

  许多人的隐私需求很难说出口。90后王美玉倔强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期:想买牛奶味的沐浴露,不问导购,自己打开瓶盖凑上去闻;化妆水只买透明瓶子,不会和乳液搞混;卫生巾分不清日用还是夜用,买错了不少,别人问起,就说是囤货。

  自己撑不住的时候,只能求人。上银行取钱、存钱,王美玉会找人一起去,但专找同村的,万一人家偷钱跑了,也知道他家在哪。

  她母亲从小就说,“学不学(字)都一样,早晚要嫁人”。但王美玉不愿一辈子被困在农村,刚进入21世纪,14岁的她离开家,之后辗转于各种工厂,发现“勤”补不了不识字的“拙”。

  近五六年,识字的渴望在她心底逐渐膨胀。写满字的屏幕出现在商店、医院、银行、车站,她越来越难隐藏自己的软肋。很多学生都有同感,一位50多岁的学生回忆自己小时候,路上“摩托车都很少”,没什么路牌,出门看路都是“走着问着”。现在人人都用手机导航,“不认识两个字,真是寸步难行”。

  我年龄这么大

  还能学会吗?

  很多“大龄学生”的学习目标不高,能记账做生意、学开车拉货,能考技能证书、进更大的工厂上班,就够了。

  但听同样的课程,有人半个月就能学会汉字结构,有人学了一年还在单韵母“aoe”里打转。43岁的程杰在私立学前班教了10年孩子,她认为,教成人比教小孩费劲太多。“小孩是一张白纸,你一挥手、一张嘴,他们就跟着你读。在直播间这些成年人,他们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想法。”

  更难扭转的是一些人的自卑心理。第一次进直播间的人总问,“老师,我年龄这么大,还能学会吗?”一遇到困难,过去几十年“低人一等”的痛苦就会涌上心头,“他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

  为了帮助他们理解课程,程杰努力贴近生活。用“度”组词,她解释“浓度”,“就是你们打农药时候管子里的药”。讲“浮”的右半边结构,她提问,“爪子下面有孩子,农村常见的,想起来了吗?孵蛋嘛。” 读单韵母“u”,她教他们嘴型,“你家孩子生气时嘴巴怎么噘,你就怎么噘。”

  学员在直播间连麦读书,老师们有时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子女、配偶的冷嘲热讽,“净干这没用的”“要是你能学会,我把姓改了”。一位学生曾经想要退钱,因为她的丈夫反对她学习,砸了她的手机,撕了她的书。她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学。

  程杰常对受挫的学员说,“你更应该改变,家人不支持,说明你没有地位。为什么没有地位?因为你不识字,什么都做不了。爱是相互的,哪有单方给爱,一辈子不求回报的?” 她推荐学生们让家属帮忙分担一些家务。

  老师们发现,这些不识字的学生中女性占大多数。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版)》统计,中国文盲群体中女性占75%。

  要不是我没读书

  你还赶不上呢

  没人能说清楚达到什么标准算“毕业”,丁小花觉得是掌握所有生活常用字,程杰觉得是能自己通过网络搜索查生字、解决问题,“万事不求人”。主播刘嘉则希望他们能实现正常书写和独立阅读,虽然10个学生里,只有两三个能阅读完整的段落。

  他们日常接触的文字很少,阅读能帮他们复习巩固。所以除了识字和拼音课,她还开设了阅读班,带着学生们读小学课文。

  一位54岁的农民,白天在蔬菜大棚里忙碌,晚上睡前一定要读书,出声地读。为此,她专门买了一个大灯泡,一把放大镜,每天晚上给孙子洗完澡,坐在纱账里,抑扬顿挫地读《夏夜多美》。

  对于那些生活早已“定型”的人来说,识字就是为了圆梦。一位60多岁的学生,从没走出过家外5里地。为了能一个人赶集,她把笔和纸条带在身上,在田间地头写,在厨房里写,在洗衣服时写。鼓起勇气自己出门的那天,她第一次敢抬头,把一条街的牌匾看了个遍。

  一位72岁的学生,刚开始拿笔都哆嗦,“硬划拉都划不上去”,现在因为字好看、作业认真、时间也充足,在微信群里当班长,加了20多个人的微信。她想起50年前在生产队当副队长,因为无法传递传达会议纪要被免,现在,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

  在“打字练习群”,学员们会分享自己喜欢的句子。一位70多岁的女学员发来一段摘抄,“慢品人生细品茶,夕阳路上度年华。每日开心悠闲过,留着健康看晚霞”。有学员喜欢抄歌词,“看岁月晃悠悠,不紧不慢拉着我走,孤独把我骗到路口”。

  程杰看了,激动地在群里发语音,“谁说我们不行,你们都是被埋在土里的明珠。”

  很多人已经把课看了好几遍,仍没放弃每天学习、练字。王美玉在风扇厂工作,一天打几千个螺丝,风扇在头顶嗡鸣,汗流浃背。她在脑中一笔一画回忆新字,心就变得很静。每天晚上9点下班,她一回家就学新字,不学完不睡觉。

  学生们总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学字后,变得“话多”。一位45岁的男学员跟着老板去饭局,他只是闷着头喝酒,“都在酒里了”。他技术好、受老板器重,同事不服气,拿他“没文化”这件事下酒。以前他总默不作声,现在他也学会了巧妙应对,“要不是我没读书,你还赶不上我呢。”(应受访者要求,除丁小花、程杰外,其余均为化名)

  (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