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久华 文 |
小镇湖畔,有一鉴荷塘,水面被莲叶荇菜浮萍铺陈得满满当当。藕花盛开的季节,晌午的水岸安静得只剩下微风掠过荷叶的声响。偶尔,会有几只水鸟扑棱而起,抑或是断续的蝉鸣会把这古典的寂静拉开一道口子,一些关于故乡的意象便会鱼贯而入……这样的季节,我习惯于在江南的一片荷花丛中枯坐。
我就是在这个蝉将止鸣的季节作别故乡的。被露滴濡湿的裤管还没干透,客车就一溜烟地把村庄抛在了身后,刚才还在路边时而挥手时而抹泪的母亲,已经模糊得像一粒黑色的莲子。远处的故乡被一片片荷塘层层叠叠地环绕着,就像一支隐秘而巨大的莲蓬。
“只要你好好读书,就是讨饭,这个学我们也要上到底!”母亲就是怀着这样的宏愿,一步步把我送进大学校门的。临近启程的那几个黄昏,村口的池塘边总有一个赤足少年仰卧在田埂上,身下刚刚割下的青草还在吐着新鲜的汁液,眼前的天空正被荷叶一张一张错乱地遮盖着,叶脉遒劲的荷叶,像母亲布满青筋忙碌的大手,在风里摇曳不定又意志坚定地想要抓住什么。被叶片筛过的天空时蓝时白,变幻着像断续聒噪的蝉鸣。那些被草汁荷香浸透的黄昏,一簇簇新蕾,像一支支箭镞指向天际,每支箭镞上都写下了一个懵懂少年怎样的心思呢?
我不知道,莲的意象是什么时候和以怎样的形式渗入我生命的。是周敦颐的《爱莲说》?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还是《西洲曲》……我说不清楚,只是后来回想起来,高中时的一个暑假我曾用一幅荷花素描作为礼物,成功地向同学借阅了司汤达的《红与黑》(这是我阅读的第一部外国文学作品);大学期间我曾用矾水作墨写下“留得残荷听雨声”,那个“雨”字被我多加了几点,点点滴滴,如老屋墙面的漏痕,更像从荷叶上倾泻而下水银般的露珠(这幅墨底白字书法作品的参赛获奖,也为我赢得了在大学留校行政工作之余兼任书法教师的机会);后来我镜头下的荷花,一朵一朵地盛开在许多专业报纸杂志上(其中一幅还获得了国际影赛三等奖);再后来,清净无染、光明自在的莲花绽放在了我的诸多金铜造像的藏品中……只是我无法回忆和证实,这些林林总总后来发生的事,和我当年藕塘边的梦想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青荷出于泥沼。父辈们一辈子守着那方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泥沼般困顿的生活里仰面呼吸,我们就是被托举出水面的荷花,有幸能承接阳光雨露的恩泽,向光而生。“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作别故乡三十多年,从求学到留校,从高校到地方,从机关到企业,从城市到乡村,我就像一叶误入藕花深处的小舟,跌跌撞撞乘风破浪不知归路,至今还未划出年少时故乡的那片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