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从亚热带雨林来的歌者

  | 马汉 文 |

  一位歌者从茂密的亚热带雨林走来,发端沾着星星点点闪烁的水汽,且行且歌,又渐行渐远。

  本世纪初,去滇参加人民日报组织的采风活动,文友黑陶把他在昆明的文友叶多多引荐给我,说有时间不妨一见,那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对云南了然于胸。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恰好能让浮光掠影的采风有了着实的落地点,既可结识朋友,又可了解更多当地情况。所以随团在云南兜了一圈回到昆明时,我趁半天自由活动时间,与叶多多在闹市区一家茶馆见面。我们谈文学,听她说云南,她也问我对云南的印象。就这样聊着,她开始打电话,似在叫谁过来。我就问:谁?她答:我先生,晚上可让他陪你喝酒呀。我问:你先生?她答:存文学。我傻傻地说:哦哦,写小说的,我看过他写亚热带雨林的小说。啊,他是你先生呀!叶多多谦逊地说了老存才情虽不特别出众,但很勤奋,她主要就是看上老存勤勉之类的话。

  一位壮实大汉出现在茶室门口,往我们这边张望,并走拢来。不用介绍,我知道这位留着长发、皮肤黝黑的汉子,就是哈尼族作家存文学。原来的两人谈话,成了三人,开始仍主要是我与叶多多之间谈得多,后来存文学说该去饭馆了,并率先起身。我们就都跟着起身,虽然原本我只有与当地作家喝一会茶的计划,这时也就随着他们上车,坐着叶多多开的车去了一家傣族风味饭店。点了菜,要了酒,酒是用白瓷大茶壶盛上来的,我与老存很快就喝完一壶,又上一壶,这期间主要是我与老存聊天,叶多多旁听。两壶白酒喝完,我呈微醺状。这时,他们两个女儿进饭店来,等坐她们妈妈的车回家,夫妇俩带着我们一起回家。多多和蔼的老母亲出来见我,我并没有上他们家的准备,空着手,很尴尬。我虽浅醉,且是初识,老存夫妇待客却没一丝简慢。坐了一会,我起身要回去,夫妇俩又开车送我回到采风团下榻的酒店,并把我送进灯火通明的大堂,见到我的团友才放心离去。

  过后,我与叶多多联系并不多,与老存倒成了热线联系的文友。老存勤奋、高产,几乎每年都有中长篇小说或电影剧本出手,获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在紧张创作间隙,老存的休息方式,就是给各地文友打电话。我常接到他电话,话题除了他正在创作的作品,讲得最多的就是亚热带雨林中他的家乡。每次通话完毕前我总要热情邀他来锡做客。在我不知第几次与他这般寒暄时,他搁下电话乘着飞机就来了。从西南到东部的无锡,他打飞的过来,只是来看望我这个文友,与我喝杯小酒。我们一起喝酒,也喝茶。由茶自然就讲到他家乡,普洱市宁洱县那个叫南腊的山村。他说哈尼语中,“南”是水的意思,“腊”是茶树的意思。他自小就在生产队种茶采茶,双手在灼烫铁锅里炒茶。也写过茶农生活题材的小说。他说,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既有人与自然的融洽,又有各民族文化、外来文化的交融。如果把那片山峦沟壑拉平伸展开来,那是多么辽阔广袤的土地哇!绝对不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疆域小啊!说这些时,老存满心都是骄傲,为家乡,为他拥有的文学富矿。他邀我一定要去普洱走走,亲身感受他的家乡。

  后来,老存确是组织了一次众作家普洱采风行,邀请我必定前往。邀请方已经帮我买好了机票,却因临时有突发工作要应对而无法成行。那次爽约,让老存谴责了好久,我也遗憾了好久。据说那次老存为了能让作家们深入亚热带雨林中的村寨,协调当地政府调集了全县的越野车用来接待客人。为展示古老的跳菜等传统民族习俗,当地政府还邀请召集各村寨中的能人到县城展示传统技艺。

  存文学是一位热情豪爽、坚韧执着、极具能量的人。

  他打飞的首次来锡后,时隔一两年,2010年6月21日,他从上海给我电话,说是他到上海参加第13届国际电影节,由他根据自己长篇小说《碧洛雪山》改编的电影成功斩获四项大奖,要来无锡灵山还愿。我去火车站接他和这部电影相关的主创人员。一见面,他孩童般地笑哈哈说:知道吗?上次你带我去灵山,我在大佛前敬香,许愿祈求让这部电影获奖,如愿了,如愿了!

  不知又过多久,他从昆明给我电话,说托我办一件事。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其实是他老母亲由老家的家人陪着随旅游团要来锡观光,他要我在无锡招待一下老太太。我立即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让居住在偏僻普洱哈尼族山寨中、从没出过远门的老母亲在遥远繁华的东部城市,受到隆重礼遇,以这份惊喜让老母亲感受到她儿子的成就和朋友遍天下,并由此感到骄傲。我一口答应,表示一定会好好招待老母亲。可是等了几天一直没了下文,我去电询问,老存似乎泄气地说,旅游团日程安排得满满的,算了算了。

  2014年9月25日,与黑陶去大理参会结束回锡,取道昆明去机场之前匆匆见老存夫妇一面。他们那时已住昆明远郊,我们如约在一处高耸的立交桥下等候他们开车来接。等来的竟是令人惊奇的一幕:柔弱娇小的叶多多驾着硬朗高大的陆虎越野车。老存将自己积蓄的稿酬,为喜欢在大山里转悠、做田野调查的爱妻买了这辆安全性能和通过性更有保障的豪车。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男人对家人那份责任和关爱的实在和厚重。那次他们将我们接到一个雅致古朴的院落吃饭,喝的是玛咖酒,话题当然就由近年云南到处引进栽种玛咖这一植物的保健功能说到生命。老存说起他的文学创作与生命的长度,他说:一个弥留之际的老母亲为等待远在天涯的儿子归来,为何能撑上几天?那是一种企盼,一种支撑。有追求、有目标感的人,往往能积极主动地面对压力与挑战,努力去实现目标,所以寿命会被相对拉长。我写作,除了书写家乡外,无非是希望能将生命抻得更长。写完一部,又有另一部在等待我去写,生命自然就被拉长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面见存文学。2022年11月3日深夜,这位名叫文学,姓永存的“存”的坚劲男人却不辞而别,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存啊,存大哥,既然你为文学而来,又希望以文学写作抻长你的生命长度;既然你说你的积累写不完,来不及写,那么你为何悄然而去!你至少还能再写二十年哇!

  2017年9月下旬,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的百名文化记者普洱行采风活动,到了老存家乡,我并没惊动当时远在昆明的老存,否则凭着他的热心和能量,为我又会惊扰好多人。26日那天晚上,我住在亚热带雨林中的吊脚楼里,屋外是繁茂而高耸的亚热带树木,在窗口俯视,蓊郁而幽暗,如临深渊。那晚豪雨如注,强劲的雨滴敲击着植物的阔叶,发出经久不息的澎湃之声。在飘荡着的湿冷水汽中,我想起这片生命蓬勃的雨林,就是养育过老存生命的翠绿天地,这里的养分滋润过他的思想情感。我终究也算了却他要我来普洱亲身感受他家乡的心愿。

  老存每次给我打电话,不是说刚写完了一部作品,就是说住在电影厂改电影剧本,或者再就是说受邀要到墨西哥、阿根廷、智利的大学作文学讲座。他最后一次给我电话,是今年4月8日上午10:07,通话时长10分18秒,虽然是他通话时间不算长的一次,但我至今记得电话那头他按捺不住的兴奋:我回老家,回到普洱了!

  我最终不得不信,存文学确实是走了,他已回到生养过他的那片亚热带雨林中。从此以后,只要有风吹过,树叶摇曳,就是他低沉的吟唱。在那水雾丰沛的生命天堂里,歌声也会发芽、展叶、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