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娜 文|
编者按:近段时间以来,随着电视连续剧《狂飙》的火爆出圈,剧中“京海市”取景地引起了广泛关注。“京海市”实际上取景于中国著名侨乡——广东省江门市,涵盖江门市辖下的蓬江区、新会区、江海区和台山市,其中剧中最常出现的“旧厂街”,主要取景自蓬江区的墟顶老街区一带。本报特约江门作家倩娜撰写此稿,让我们沿着她的笔触,一起走进“旧厂街”,探究一番墟顶老街区的前世今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门,那最初的月色,洒落何处?
江门的源起,与水有关。根据本土史志记载,早在一千年前,江门只有一些小岛浮于茫茫泽国中。海面孤悬的岛屿当中,较为突出的要算狗山(今称蓬莱山)、烟墩山和凤凰山。宋代西江在新会出海,它的一条支流切割江北的狗山和江南的烟墩山,两山夹岸对峙,如护卫的将军。对峙之间,又有形似长龙的礁石潜伏于水底,仿若江之门户。人们随形赋名,“江门”之名鹊起。
与口口相传的“江门”相比,有文字记载的“江门”最早见于明初《秫坡集》第五卷,由黎贞先生代朱二尹作的《江门送别图》序文中。江门如今还有很多湿润的地名,保留了对水的原初记忆。耙冲(涌)、篁湾、潮连、水南……每一个名字都隐匿着与水的渊源。查阅中华书局于1987年出版的《陈献章集》,发现故乡先贤陈白沙先生提及江门的诗句也常常与水相连:“江门之水常渊渊,月光云影江吞天”“水满江门弄钓时,一篇谁借病翁诗”…… 这些水汽弥漫的诗句,挟裹着潮湿的气息和江水的涛声扑面而来。撇开历史的考据,白沙先生的诗给了我们充分的佐证——六百年前的江门,是可钓可居的云水之乡。
墟顶掀开的时光书
明代的江门,由于西江下游河网密布,疍民浮泛江海,以水上贸易为生。日子久了,就有了简单的商品交换,码头附近形成墟集。
今天的江门市区,最初建筑在河边滩地上。元末明初,我们的先祖在西江下游、蓬莱山西麓开辟了一个墟场,人称“江门墟”。逢每月的二、五、八日为墟期,趁墟者云集。江门墟因为所处地势较高,又称“墟顶”。其时,江门墟属新会县龙溪乡归德都辖,陆地面积仅限于今墟顶街、泰宁里、卖鸡地、安龙里一带。
关于墟顶当年的热闹景象,白沙先生在《江门墟》一诗中有过生动的描述:
十步一茅椽,
非村非市廛。
行人思店饭,
过鸟避墟烟。
其时的江门亦村亦市,亦农亦商,亦渔亦贾,可谓物流集散的闹市要坊。如今,行走墟顶老街区,一些街名和曾用名仍然隐含着迢遥的市井风情。猪仔墟、卖鸡地、打铁街、缸瓦地、糍街……可以想象,当年每逢墟期,江门墟伴着晨曦开始苏醒,然后,冒烟、沸腾。
水埗头,又名“级级石”,是用红砂岩石板铺砌而成,原为31级,后人在其基础上增砌两级,现为33级。人们沿水埗头进入墟场交易。当年岸边木艇穿梭往返,艇主多是来自附近各地的乡民。那埗头的市井人声、墟场的袅袅炊烟,是早期江门先民生活最为集中的明证。来来去去的四乡八邻,交汇的各种乡音,响彻水埗头的上空。农耕时代的江门,人与水,唇齿相依。
清光绪元年(1875),埗头旁有开平人余福和开设打铁铺,锻制刀具,因店铺仅有三条桁瓦宽,故出产的刀具以“三桁瓦”为标记,享有盛名。后人因之又称此地为“三桁瓦埗头遗址”。
“一条大路通南北,两旁小贩卖东西”——这是镌刻于水埗头当年闸门上的一副石刻对联,石碑上方镌刻“江门”二字。此联在复现水埗头曾经繁盛的商贩活动的同时,也表明其时的河滩已开始前移,陆地像剥笋般露出来,水埗头渐离水边……
墟顶,掀开江门的时光之书。
今天,当我们沿着水埗头从墟顶街逐级而下,进入莲平路、新市路、长堤风貌街等地,江门由一个墟集到明清时期商镇再到近代城区的历史纹理,清晰可见。
江门埠:从墟集至商埠的雏形
故老相传:未有江门,先有新市。
明朝中后期,西江水渐退,水流挟带着河沙在山脚下堆积,沙淤成滩,陆地渐渐扩展到今江门市区的莲平路、兴宁路一带,人们在新盛街、打铁街、东南胜街一带设立新墟场,“新市”之名鹊起,其后继续向东南方拓展。新市扼河海交界的咽喉,其兴盛繁荣自不待言。新市因此又有“江门墟埠”之称,奠定了江门从墟集发展至商埠的雏形。
商业的持续发展使江门墟埠不再简单局限于一个乡间墟集。清代县丞署在江门设立,江门汛常驻,关税子口开设……各种举措都昭示着江门在粤西南贸易中心与交通枢纽上的重要性。
至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江门开通为对外通商口岸,时称开埠。海内外的书信往来、报刊发行从此以“江门埠”作为地名。
江门埠的兴旺,激发了海外华侨及殷商在江门投资置业的意愿。随着西风东渐,中西方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江门埠渐次脱胎于农耕时代的模式,开启江门经济的腾飞。
1925年,江门一度升为省辖市,开始加快市政建设的步伐,修筑扩宽马路,随之形成包括莲平路、兴宁路和新市路构筑而成的骑楼群。外墙可见经过改造后的欧式立柱、西式窗花,而源自匠人内心的传统文化符号也在窗棂、山花、匾额上尽显,其建筑风格可谓中西合璧。
清末民初,丰宁街上七八家三桁瓦刀具行撑起的商业旺势,令江门埠的兴旺盛名远播。江门埠金铺、绸布铺、书局、报馆鳞次栉比。兴宁路骑楼廊顶上的灯影花,取材多是绸布上的纹样,花形精巧秀气,有的直接写上“杭州”字样。兴宁路因绸布生意兴隆又被称为“苏杭街”;另一方面,兼作通商口岸和商业重镇的江门,外汇往来渐趋频繁,催生了江门的金融业。新市路在历史上曾经银行扎堆,堪称当时江门的“华尔街”。
今天,这片骑楼相接的老街区,已成各类商品的批发旺地。江门埠的花样年华已经远去,只是每每徜徉于斑驳的骑楼群之间,不时仍可见外墙上方残留的一些隐约的字迹:时髦礼服、大来金饰、诚发药行、益丰书局……时间在着力挥笔的顿挫之间留下的手迹若隐若现。
长堤:开埠岁月的繁华一梦
漫步长堤老街,只见延绵的百年骑楼群倒映江面,江门河碧水迢迢,偶尔有船只驶过,在江面荡起浪花朵朵。堤岸通花雕栏,绿榕飘须,三两钓者临滨垂纶……
如果说墟顶是江门历史的原点,长堤则见证了江门的开埠岁月。
长堤曾经的繁华兴旺,与水相连。江门由于扼守西江下游与江门河的汇合处,得天独厚的交通枢纽,使之成为四方物流集散地。明代李之世曾在《江门晚渡》一诗中描绘了当年江门河畔“千船如蚁集江滨”的盛景,同年代诗人许炯在同题诗中也写道:“江南江北是通津,尽日舟横楚水滨……”可见江门所处为“通津”。“江门晚渡”还因之入列“新会八景”之一。
清代,江门商埠陆地不断扩大。查阅清道光二十年(1840)的江门图,经纬之间,江门版图已日益拓宽。1904年,随着江门关在北街设立,江门进出境旅客激增,一时“华洋杂处,商旗辐辏”。至1911年,新宁铁路斗山至北街连通,长堤因为既和北街相接应,又是众多码头所在地,航运兴盛,商贸往来更加频繁。
长堤老街位于江门河北岸,包括堤东路、堤中路、堤西路三条靠近江门河边的路段,全长约1.5公里。长堤的骑楼建筑群与江门埠的骑楼片群一样,多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华侨投资兴建。具有东方传统风格的花纹饰线、精美浮雕、“满洲窗”和西式的罗马柱、拱廊、雕花等元素相互交融,形成了长堤骑楼建筑群浓郁的“侨味”风。
在1929年至1933年间,江门进行大规模市政建设,长堤马路得以开辟和拓展。一时间,商铺房舍鳞次栉比,客商攘往熙来,码头千船汇聚。旅馆、酒店、剧院、商店等配套设施应运而生。外商也在江门开设商行,长堤更添繁华,时有“小广州”之称。“酒榭歌台紫洞船,风光最好是堤前”,每到晚上,长堤边,彩船画舫,笙歌不断;小木船上,船家煮着香气弥漫的“艇仔粥”招徕客人;堤岸榕树下,“讲古”的老人舌绽莲花,痴迷的听众围树三匝。空气中,弥漫着炒田螺、炒栗子等风味小吃的香味,江上汽笛长鸣,有货船或“花尾渡”缓缓驶过……
长堤,不仅是江门早期商业、经济的源头,同时还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钓台故址,是明代大儒陈白沙当年的垂钓、讲学之地。明成化十九年(1483),白沙先生仿效东汉严子陵隐居桐江、筑台垂钓的方式,在江门河边筑钓台。“何处江边著钓台,楚云明月尽收回”,遥想当年,先生与学子,或垂钓于江滨,或吟诗唱和,无不具有自然生机活泼之趣。白沙先生晚年把钓台作为衣钵传给得意门生湛若水,交其继续弘扬白沙学说。两百多年后,就在堤中路后面的书院路,新会知县周志让因景仰白沙先贤,将官立社学改为景贤书院,也即如今江门市第一中学的前身,由此开启江门教育的根脉。
昔日已随流水西去。那些先后出现,继而消失的如蚁千船、艇仔粥香、月下桨声、人语、故事,也渐次消逝在茫茫烟水间,唯余江边闲置的码头,和着骑楼上字迹斑驳的商号,见证着江门开埠岁月的繁华一梦。
独具岭南特色的骑楼建筑群,中西合璧的洋楼,百年老街氤氲的人间烟火气……这是《狂飙》中的“旧厂街”,又是江门城区历史的发源地。墟顶作为江门城区的原点,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江门人的集体记忆。城市在朝前奔跑,它因旧而醇厚深沉,因新而活力充盈。从城市原点出发,江门,正迈着坚实的步伐,开启时代新窗。(本版摄影 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