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狄马加 文 |
张如凌的诗很典雅，也很清丽。典雅首先是她的诗有古典美，构成她诗的材料不是当下流行的口语和叙事，而是积淀了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和情思，有着我们民族特殊的审美特质与灵韵的词汇和意象。她把它们当作她情感的小舟，承载着她的心灵向月光的皎洁处驶去。她要抵达的地方，也就是这些古典意象所指向和象征的，就是张如凌经常使用的：清荷、玫瑰、白雪、月光等所寄托和象征的纯洁、高雅、美和爱。于是她的诗也就有了中国诗歌的核心——意境，且有了灵境美和自由而有节奏的语感美。
美是意境的前提，也是灵魂。张如凌的诗用美营造一种氛围和环境，让人慢慢地沉醉其中，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诗的情思远涉，然后开始自然而然地感受并领悟了诗所传达出的情感和意味，从而情感得到净化，心灵开始升华。比如在这首《纸上昙花》里，张如凌写了画昙花的过程。很美，也很动情，节奏很快，一气呵成。晚霞、宣纸、丹青、昙花，当然还有我。是“我”画的昙花，但张如凌却说是“西坠的余晖/成就了我的丹青/永恒了昙花一现的传奇”，而且她写道：“这最后一缕霞光/璀璨了它光辉的一生/尽情绽放了/如此完美的无瑕”。这是写晚霞成就昙花的具体过程。一是说晚霞用生命最后的能量促使昙花绽放了，晚霞的一生也就完美了。二是说因晚霞的光辉，纸上绽放的昙花像霞光一样璀璨美丽，完美无瑕。晚霞和昙花互相映照，互相温暖，它们有一样的命运：晚霞是到了生命的尽头，昙花的生命只是瞬间。但晚霞因璀璨了昙花而让生命变得伟大，并得到了延续；而昙花因为有了晚霞的照耀变得更灿烂，在艺术里获得了永恒。
于是诗的思想性就出来了，那就是生命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于是否光辉过，是否照耀过别的生命，为别人和更多的生命是否有过付出。这就是此诗的暗喻和诗眼，也是张如凌诗的意境。她先是用美笼罩我们，攫住我们的心，然后再让我们在美的陶醉中得到心灵的淘洗和思想的滋养。
我把这思想看成张如凌的价值观，诗歌洁净又饱满，优雅又有力量。她的诗有古典诗歌的意韵和洗练，但没有古人尤其宋元以后那些诗人的幽怨又孤芳自赏。古典的很多诗词虽然很有意境，但其基本的哲学思想是出世的，大多数诗人在兼济天下不可的时候，就寄情山水，用写诗来独善其身。从尘世中超拔出来，到清风明月里净化自己的心情和灵魂。张如凌的诗虽然也用了古人常用的意象，写了古人常写的事物，也有古典诗歌的清澈和澄明，但她的诗是入世的，有人间的气息，有对亲人、朋友、故乡，以及中国土地的关怀和热爱。所以她的诗温暖大气，纯净又热忱，温柔又豁达，整个诗集呈现出的是壮丽的诗学。比如她的《大地安然，岁月无恙》，内容写季节的变化，感情是沉实和开阔的。其中写末冬的诗里有几句是这样的：
冬雨后，土地开始修禅养心
预备来年开春的苏醒
大地沉睡着，按捺住一切欲念
蝉虫及蝴蝶早已入土成蛹
等待来年破土后的蜕变
我开始喜欢泥土的纯粹气息
我比任何时候都越来越熟悉大地
冬日的大地，沉淀了红尘喧嚣
沉淀了我心中的渴望和脆弱
此种宁静难觅，不惊不喜不悲
大地安然，岁月无恙，轮回依旧
情绪平和，心胸坦荡，而且还有一种亲切和主动接纳现实和现世的心态和热爱。好诗都是有格调的，就是既能走进人心，又能唤起人向上的勇气和力量。再比如她的这本诗集其中一辑以写孤独为主，一辑专门写自然。这两个主题都是诗人常写的，尤其是古人。他们大多会把孤独写得期期艾艾，指荷花写得孤傲自闭，不食人间烟火。但张如凌却很平和对待孤独，甚至很平静和欣赏。她认为《孤独是寒夜里的幻想》：“寒冬寂寞的花园里/盛开了一枝孤独的玫瑰/这般孤傲。绽放在冰雪中/血红的花瓣/在白雪包裹中吐芬芳/几近绝望/却又几近完美”。白雪上一株红艳的玫瑰，一白一红，让画面很有冲击力，有一种料峭之美。让人对孤独有了深刻的理解，就是孤独不是孤单，而是一种保持自我，不随波逐流。主动地拥抱孤独，享受孤独，就是自我成就，自我完成，像雪地上那枝耀眼的玫瑰一样，美，直击人心，且自由骄傲。
这种品质与荷花的品质对应上了。她除了写出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个固定的审美象征外，又写出了“莲花一生落单/澄净忘我而不失魂魄”。这魂就是信仰和原则，同时说明荷花孤独是被迫的，是不想被异化。就像张如凌在《我写荷韵》中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寻一生一世的风雨相依/是我过往迁徙的信念/瞬间我亦生爱恋之心/久远以前是何年/永久之后又算何年/好一朵水中美人送暗香/花之瑰宝玉洁冰清/今夜此生我为之倾心”。这里，荷花不但不孤傲，而且内心是丰盈的，她有情有爱有信念，而且汹涌着。但荷花阅历了万物，不会盲目交出自己，宁愿孤独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我把张如凌对荷花的吟咏，看成是对孤独那辑的呼应和回答，那就是孤独不是冷漠，不是厌倦了这个世界。显然，荷花在积蓄着情感，积蓄着力量：不是不想爱，不是不能爱，但现在还需要等待。
至此，诗就人格化了，诗与人也统一成一体。我们也明白了，张如凌写荷花也是写自己的心灵和高洁之志。由此，我们可以把这本诗集看成是张如凌用柔软之心写壮丽之志，给这个世界写深厚的情书。
《放逐的灵魂》，（法）张如凌 著，（法）保罗·安德鲁 插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89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