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伟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赶往医院途中救下一车的中毒学生后,却错过了见儿子最后一面。
1997年6月30日,安徽省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发生130余人剧毒急性鼠药中毒事件,造成7人死亡。26年后,案件告破,并于昨天在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这起投毒案带走了7名学生的生命,他们中最大的15岁,最小的10岁。
一段武校争夺生源的私人恩怨,令他们从此与家人阴阳两隔。
记者最近采访了该案的5个受害者家庭。从孩子惨死的悲愤到“接受现实”,26年间,有人不再“妄想”破案,有人在心里默默追问。死亡带来的悲痛捆缚着每名家庭成员的心,直到一度看不见希望的追凶终于“峰回路转”。
懊悔的决定
他将独生子送到武校
却等来了没有心跳的孩子
把独生子送去武校成了田伟一生最懊悔的决定。曾经,他每天开着中巴车运送乘客,途中会经过一所武校。由于这所“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开了好几年,身边也有朋友把孩子送过去,考虑到儿子田某成绩平平,田伟就将孩子送去武校。出事前一天,田伟烧好菜去武校送饭,他看着儿子一身汗,就拿着毛巾去学校的一处池塘给他擦身子。夏天的水带着点温热,在此后二十余年里,这帧画面成了不断跳入他脑海的特写。
离开时,田伟看出儿子有些舍不得,便问他苦不苦,儿子回答不苦。而这却成了最后一面。
集体中毒事件中的幸存者齐勇,事发时第一个发现同学们中毒,也是他第一个跑出去联系医院。据其回忆,1997年6月30日7点左右,武校学生们像往常一样按年纪排队打饭,他挖了一大勺子咸豇豆放到稀饭里拌着吃,“讲不出来那个味儿,反正就是不对劲。”看着先打饭的学生“扑通”一声栽倒,他慌忙跑到校外,寻求村医帮助,还叫来村民转运中毒学生,连牛背上都驮着两三个学生。
彼时,正等待发车的田伟接到了儿子中毒的消息,他只觉得脑子瞬间“炸开”,开着中巴车就冲向和县人民医院。在经过武校岔路口时,他看到路边躺着的全是中毒的学生。田伟没多想,赶紧让学生们上车,“大概有二十多个,上车的时候歪歪倒倒的,下车的时候都吐着血沫子。”
为了救人,田伟“阴差阳错”地比儿子先一步抵达医院。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心心念念的那台救护车终于赶到,可车上的儿子已经没了心跳。
痛苦的记忆
父母抱着孩子进入太平间
姐姐看见门口摆着棺材
虽然案发已经过去了26年,但对于这些家属来说,案发当天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成为他们最痛苦的记忆。
刘某宝的家属还记得,那一天,他们赶到医院时,场面一度混乱。一个病床上躺着三四个孩子,走廊也站满了人,刘某宝的父亲抱着儿子的头、母亲抱腿,将他从医院抱到了太平间。同一时间,钱某的父亲、杨某伟的父母、汤某叶的父母,也分别向这家医院赶来。
根据马鞍山市委宣传部的官方通报,1997年6月30日7时许,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约130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出现呕吐、抽搐等症状。虽经救治,仍有中毒较深的7人死亡。经调查,认定该事件系投毒案件。专案组在案发现场勘查提取了相关物品,均检出毒鼠强424成分,对7名死者死因进行鉴定,均系424鼠药中毒死亡。
一份由安徽省公安厅科技处作者署名的文章表明,7名死者中年龄最大的15岁,最小的10岁,均为重症中毒,且在一天之内持续昏迷抽搐中死亡。
杨某伟的大姐还记得,本以为弟弟只是轻微中毒,直到回家看到家门口摆着一口棺材。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瘦得不像人样,全家等她到了之后,才将弟弟火化下葬。
杨大姐称,弟弟从小喜欢比划武术招式,家里亲戚就建议把弟弟送去武校锻炼。出事三天前,她还跟弟弟通电话叮嘱他,在学校好好的,等过年他满12岁了给他放一场电影,“他可高兴了。”
失去弟弟后,杨大姐睡眠出现障碍,一直靠吃药维持。弟弟遇害了多少年,这件事就在她心上压了多少年。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在默默追问杀人凶手到底何时能找到。
迟来的正义
两嫌犯潜逃26年今年相继落网
1996年过完春节,17岁的齐勇来到武校,付某某成了他当时的散打教练。
在齐勇的记忆里,付某某对自己还不错。案发后,齐勇和同学们也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教练会下毒害他们。
记者获取的起诉书讲述了这起案件的下毒缘由与经过:1994年左右,被告人之一的朱某某与彭某某在经营武校时发生矛盾,彭某某另开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学生,朱某某因此怀恨在心。1996年8月,另一名被告人付某某到彭某某经营的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某某心生不满。朱某某和付某某结识后决定投毒报复彭某某,将其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朱某某承诺投毒后支付给付某某5万元,并当场支付给付某某500元。同年6月20日,付某某从武校辞职后回到老家购买了两包老鼠药。6月29日当晚,付某某从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南边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桌上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搅拌后从原路逃离,之后在盛家口乘车离开和县。
案发后,七名受害者的家庭曾聚在一起留下一张合影,相片上父母们面容年轻,右上侧写着“6·30难友留念”。当年案件未破,在有关部门协调下,每个遇害者家庭拿到了3万多元的丧葬费。
10月30日,付某某的姐姐告诉记者,家里人此前对他投毒一事并不知情,付某某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已多年未见。这些年来,警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老家调查付某某。今年她接到检察院通知后,才知道付某某的具体情况。她想对受害人家属说声“对不起”。
本案另一被告人朱某某的家属向记者表示,案发后,朱某某离开家乡,留下时年8个月大的女儿。此后数年,他再没有与家里联系,连其父亲去世也没有回来,家人一直在寻找朱某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嫌犯潜逃26年今年相继落网。
朱某某落网后交代,他在潜逃期间隐匿真实身份,先是在江西鄱阳县躲藏了两年,后又流窜至浙江杭州打工,还曾在江西上饶市、贵州贵阳市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这么多年他始终如惊弓之鸟,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付某某交代,作案后,他一直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先后流窜到江西新余及福建多地,以打零工为生。因害怕身份暴露,他不敢登记身份信息,甚至在疫情期间都不敢打疫苗、做核酸检测。在应聘工作时也从不挑岗位、谈工资待遇,只为有一处藏身之地,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的生活
有幸存者看到豇豆稀饭就想吐
26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武校学习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些人留在当地成家立业,有些人去外地为生活奔波。
“直到现在,我一看到咸豇豆稀饭,就想吐。”今年8月,齐勇接到法院电话,本以为是骗子,直到法院说起26年前的投毒案。
更早时候,受害者家属们在今年7月陆续收到检察院通知,可汤某叶的母亲没能听到这个消息,于去年年末因病去世。
刘某宝的母亲今年69岁,头发花白,事发后一度以泪洗面。得知投毒者被抓获后,因情绪过于激动而住院。
亲人死亡带来的悲痛,浸染着家庭每个成员的心,持续了整整26年。而其间最令他们痛苦的,莫过于每每想起亲人的那些时刻。
刘某宝母亲的床头柜里,放着儿子练武术时的照片。“小宝在世时说妈妈你们苦死了,我说不苦的话家里的房子盖不起来,他讲‘不让你苦,长大了我苦,我养你们’。”
每次参加同龄人的婚宴,刘某宝的姐姐刘某芳都强忍着泪水,告诫自己“办喜事可不能淌眼泪”。她感慨弟弟如果平安长大,今年就38岁了,应该早就成家立业、孝敬父母了,“如果弟弟在,我就能轻松些,母亲也不至于受打击,病得这么重。”
在失去独子3年后,田伟下定决心再生一个,那年他41岁,妻子39岁。“孩子走后我一点精神支柱都没有,3年不敢开中巴车,每次经过事发地附近,我都会想起这件事。这几十年,脑袋里始终忘不掉伢子,就好像影子一样在转。”
根据当地习俗,长辈不能给晚辈上坟,但每年到了清明、冬至,田伟带着小儿子田龙一道去坟地,告诉田龙:“这是你大哥哥,你给他烧点纸钱,让他在下面好好的。”
(成都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