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翼民 文 |
那一次与朋友在苏州某高档茶肆吃茶,在点茶食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一款“腌金花菜”,心不禁怦然而动,便毅然点了它。外地朋友不懂此为何物,我说,这是最具苏州田园风味的小吃,唯苏州独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它、吃到它了。听说绝迹了许多年的此小吃已有所恢复,城外天平、灵岩诸景区已经响起了久违了的“阿要腌金花菜黄楝头——”的吴侬软语的叫卖,循着叫卖声,便可见到郊区村妇挎着一只篾篮,篾篮兜着清爽的毛巾,毛巾下是一坛腌金花菜,里边插着双筷子,微风吹过,那腌金花菜咸溜溜、酸津津的味道阵阵扇来呢。
未几,茶食端将上来,糕点蜜饯瓜子之类都没引起我的注意,独独一小盆腌金花菜突入我的眼帘——还是从前貌不惊人的模样,水渍渍嫩黄黄的一蓬茎叶,撒着白甘草粉。我用筷子夹起几根一尝,依然那样诱人的口味,咸中带酸,鲜里夹甜,一股田园的清香直透喉窦。朋友见状,亦搛几根尝之,也不禁连声称好。我说,时下美食眼花缭乱,便是茶食小吃也五花八门,兴许越来越趋精致,越来越趋高端,但再精致再高端也难掩传统小吃之独特。譬如这腌金花菜,估计至少有百余年历史了吧,是苏州郊区村妇们的一项重要副业,硬是没有退出美食谱,在琳琅满目的茶食小吃中占有一席之地。
村妇腌金花菜的程序是:将开花后的金花菜刈回家(开花的金花菜更鲜却不老),洗净晾干,用盐腌上数天,撇去汁水,再晾干,然后按在甏里一层层敷盐塞紧,在甏口塞稻草敷泥,倒笃在水盆里以隔绝空气,一月左右即可开甏售卖。听说现在更考究了,腌的时候还要放茴香和花椒,这不,此刻茶食腌金花菜就有茴香和花椒的颗粒在。我一面嚼着腌金花菜,一面被惹起了儿时的回忆。要说儿时的众多小吃,腌金花菜是抹不去的一款,因为早春时分姑苏城大街小巷都是它的形迹,村妇的柔糯叫卖声惹得孩子们唾液泛滥,一分钱一摊,即可享受消磨半天时辰。记得有儿歌唱道:“小小金花菜,人见又人爱。你家买一摊,我家买一摊,篮子卖空了,回家再去采……”
一段时光里,腌金花菜被目为“老土”而销声匿迹,现在就因其“老土”而卷土重来,并且堂而皇之登上了高档茶肆,敢与“挟洋自重”的洋茶食点心(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等)对垒。“卷土重来”勇对“挟洋自重”毫不逊色,好生有趣。
其实,卷土重来的又何止腌金花菜?还有熏青豆、茴香豆之类,更有江南水乡的“阿婆菜”。古镇周庄、锦溪、朱家角一带至今流行的“阿婆茶”是女人们的茶聚。我参加过几次,真是饶有情趣啊。一个村子的妇女轮流做东请吃茶,生一具小风炉,水烹得咝咝响,一张八仙桌上摆放着一只只青边碗沏的茶,袅袅冒着热气。桌子中央数道茶食,盐煮黄豆、茴香豆、酱萝卜、“阿婆菜”(腌雪里蕻和腌菜花),都是自家制作的,那整颗的水渍渍的腌雪里蕻最是诱人,只待茶过几巡,肚子里被灌得刷刮子淡,妇人们便你掰一根,我掰一根,顷刻间几颗腌雪里蕻便被掰了个精光,于是那咸咸的、鲜鲜的、酸酸的味儿把茶淡杀得无影无踪,于是陈年宿古董的话儿从肚肠角落一泻而出……
这样“卷土重来”的茶食,也是时下的一道新景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