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卫星 文 |
寒露过了,西宁海东的夜,已经寒冷。海东的寒冷,与江南的寒冷不一样。江南的寒冷,是借着风来的,海东则是高原寒气逼的。这时,我听不到一点风声,寒冷却锁住了背皮和关节。听殷副县长说,这里在上周下了第一场雪。
海东的夜,似乎是睡不醒的。我却醒了两次,海东的夜依然在昏睡。窗外,还是发黑的夜色,天空寻找不到光亮。睡前,我看到挂在山头的月亮,像一枚海东地里刚刨出来的洋芋,散发着寒气,现在已经寻找不见。时间到了早上6点半,我还睡在海东互助县高峰宾馆1118室的床上,等天亮。
山坳里,灯,一排排,像是随手散落在田野里的光的种子。这些灯亮着白光,勉强能够照清一条条道路。我的右眼边是一条宽阔的道路,每一柱路灯杆上亮着一面三角小旗,发彩虹的光,像别在土族阿姑头发上的卡夹。县残联的杨理事长是土族人,他叫我们男同志阿乌。我们不习惯这个称呼,阿乌在江南,好像并非一个美名。她反复强调互助县是彩虹的故乡。是一直能看到彩虹么?我问她。是的。在雨后,彩虹会架在山坳里。
海东互助县在青海湖之东,是高海拔地区,人在2500米高度以上,会变得敏感,会有一些高原反应,我有一点高反的感觉,在睡前不敢洗澡,以至现在头发干燥得似乎蔫死过去了。我要去洗个澡了。
远处的山,一崇又一崇,横卧在夜色里。山的颜色漆黑。山顶上方,天空拖过一把扫帚,留下一条水墨迹,比山色淡一点,看上去是山天之间的一个过度层次。约莫半小时后,天终于醒了,亮色起来了。先是天青,没有一片云、一丝云、一点云,慢慢地,我左眼见到了山后的天空出现红光,它暴露了山里的方位。东方的山岭,渐渐地变得红光满面,像吃了一壶青稞酒的老人。山坳里,悬浮着静止的雾气,但笼罩不住在山坳升起的一柱孤烟。
孤烟升的地方是天佑德酒厂,酿造青稞酒。酒厂有8座粮仓,这些粮仓与江南的砖圆仓不同,它的粮仓用不锈钢做成,高到悬浮的雾气里。天佑德粮仓有两处,里面都装满青稞。酒厂有25万亩的青稞种植区,都在高海拔地区,可以说是种在天上的青稞。杨理事长说,天佑德酒厂的每座粮仓库容2500吨。县里5万多人。如果开仓放粮,够吃一年。酒厂的酿酒工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天佑德把酒厂做成了一个景区,供游客参观,可以品酒,酒分一楂,二楂,三楂,四楂,可以从75度的酒一直品下去,从优到劣。我穿过售卖区,从封缸窖藏的地下室出来时,看到几个封装窖藏的大缸,杨理事长说,这个缸封装了6吨酒,价值大概168万元。可是,就我而言,对酒毫无兴趣。
山光越亮,山色越淡。现在,我可以望见岭上矗立的树木。路灯已经全息,路上的汽车三三两两开始跑动。天空出现一笔捺,拖了几十公里,着红光,正在慢慢化开来,变成一片片鱼鳞。互助县城醒过来了。我住的楼前,是互助县的体育馆,右眼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在靠近彩虹大道的广场边缘,有三组巨大的雕塑。中间一座单人独马,通体着漆黑色,马背上的人戴古老的铜钟帽,帽头垂一缨绳,他的围脖像旗一样飘起,坚硬得像一片苍老的树皮。他的马正在飞奔,却被他突然奋力勒紧缰绳,马的两只前蹄高扬在空中,做出弓势。我看到马在瞬间刹住了脚步。
马背上的人叫吐谷(音浴)浑,公元329年,吐谷浑之孙吐延,按《周礼》典章,以吐谷浑为国号和族号,在海西建立汗国,其王称可汗,国位于祁连山脉和黄河上游谷地。吐谷浑成为他们民族的英雄。据记载:第九世国王阿柴具有远见,倾慕中原文化,始与南北两朝建立睦邻友好关系,国势渐强。公元635年,吐谷浑第二十二世国王诺曷钵第一次见唐王李世民,请求赐婚,四年后,唐王将宗室女弘化公主当作亲生女儿嫁给了诺曷钵。诺曷钵与大唐皇帝“天可汗”的女儿成亲,引起了四方汗国的极大羡慕和向往。弘化公主的婚事,开创了民族团结的新气象。吐谷浑人聪明勇敢勤劳,他们从波斯引进草马,培育良驹,他们善射,善医,又善造桥。公元663年,吐谷浑遭吐蕃入侵灭国,国祚约350年,存国于西晋至唐朝时期,其前及余响延续540年。灭国后,吐谷浑人东迁,去往甘肃河西走廊,青海河湟谷地,最多的则是到了互助地区。后来,吐谷浑人与其他民族相结合,产生了新的民族:土族。另两组雕塑一前一后,都为群雕。一则为战争场景,策马扬鞭,英雄气概。一则为迁徙场景,马背上迁徙的民族,不见杀气,反见牦牛、白羊。这些民族成长的故事以及天之骄子的英雄事迹,都书写在互助县的民族文化园(故土园)里。杨理事长告诉我,土族不是土家族,全国土族总人口只有28万人,生活在彩虹的故乡。
殷副县长领着我们参观,他是从无锡来这里挂职的。他还带着一批支教的老师,一批支医的医生。家乡来人,殷副县长把老师和医生叫来了。欢聚一堂之际,我看到他们的脸色和殷副县长的脸色一样黑,高原的日照把他们照得与互助县人无异了。在他们站立的地方,正好张贴着一句金句:“各族人民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远处漆黑的山岭,似乎是从熔炉里走了出来,变成了一座光芒万丈的金山。海东的早晨就这样到来了,这时是7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