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碎月光

  | 苏久华 文 |

  那是六十多年前严冬里的一轮老月亮。

  河面封冻阒寂无声,月光把整条河流镀成了银色,沉静内敛如一条银色巨蟒,蜿蜒蛰伏在距离遥远的两个村落之间。

  一叶小舟,如肩负犁铧的黑牛,正在远处水天交接的夹角里缓缓移动。船吃水很深,船头的浮冰被层层犁开,嘎吱作响。银色寒光包裹着的瘦弱身影,正手持竹篙,手忙脚乱地变幻着各种姿势,极力控制着船的航向,有如巨大天幕下舞动的一折皮影。银色巨蟒慢慢被垦开一条航道。豆粒大小的汗珠正涔涔滚过她稚嫩的面颊,在月色里跳动着闪烁着,像挂满珍珠的冕旒。

  “咚—咚!咚!”打三更了。穿过这片芦苇荡,再撑过两个小河汊,估计四更天就能到黄邳……“啊呀歪!”出神间,她抬手想用衣袖擦拭满脸的汗滴,濡湿的衣衫上凝结成的一层薄冰,早已像一把吐露寒光的利刃埋伏在她袖口上。

  一阵剧烈的疼痛像一道闪电透过全身。她这才细细地打量起船舱里的一捆捆芦柴,横卧在水天之间的月光里,从头到脚的惨白,像极了此时正僵卧在病榻上的父亲,瘦骨如柴。

  一片巨大的芦苇荡就在船舷左侧,曾经一望无垠的芦苇方阵,早已被收割一空,只留下眼前这一望无垠无人收割的空寂,在月光下独自惨白,甚至玄深得有点瘆人。

  出生在里下河的芦苇啊,没有一株能逃脱镰刀的宿命!

  这里让她想起跟随父亲在芦苇荡里挖芦根的场景,青黄不接的日子啊,芦根是续命的甘饴。

  其实也不用为满眼的空寂伤感,只待春风一吹,眼前又将会芦芽满地;只待太阳一出,袖管上的冰刀也就会消失;甚至遥远处刚被她奋力犁开的冰面,也正在月色里慢慢缝合……

  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隐藏着一种轮回与重生的暗示。

  可如果病榻上的父亲死了,自己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了都会去向哪里?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活得远不如一根芦苇那么幸运。

  当再一次注意到手里的竹篙时,她感觉到了一种惊人的变化,竹篙越来越顺滑,用力稍有不匀随时都会从手里滑脱。她手里握着的分明是一条僵直的河鳗。竹篙已裹上一层薄冰,通体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像一根金箍棒。

  身后被开垦得支离破碎的浮冰,每一块都镶嵌着一轮明月,百千万个水月亮正随波起伏,把一道水路装扮得像头顶的银河。

  银河里应该也有撑船赶夜路的人吧?星星应该是仙人的竹篙戳破河床的印迹吧?那天上也有不少人和她一起撑夜船呢!

  一入神,她好像真成了行驶在银河里的仙女。瘦弱的身体再一次用力地向船尾一埋,金箍棒正一段一段地被银色的河水吃掉……

  母亲是在一年中秋之夜和我说起她少女时代这段往事的,她要把一船芦柴卖到遥远的村庄为病重的外公换取抓药的费用,这是她家中唯一可以换钱的物什。那年她十六岁。

  我无法想象母亲曾经走过怎样的支离破碎的旧日子,只知道她用一支竹篙,含辛茹苦撑过苦难的河流,把我们渡到了幸福生活的彼岸。

  后来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看到在一轮寒月和百千万个水月亮之间,一个柔弱的身影正挥动着银竹篙,大口地喘着粗气,银白色的,体内像藏着一列蒸汽火车……